冰川期的春天(四)
廳里多出一人,看不大出年齡,如果一定要具體量化,當是在二十歲和四十歲之間,就好像季嵐為公司做的賬,從不同角度可以算出不同的數目。他頭髮森密,根根筆直寸短,平平的無一雜亂,像極了日本園藝匠剪刀下的灌木。一張臉圓圓的平淡無奇,眼角有幾道深紋,皮膚倒還算光潤。長年坐在電腦前的人,為輻射所傷,臉上往往和電腦屏幕上一樣五光十色,麻子、痦子、明痘暗瘡,應有盡有,這人卻因注意保養而成為例外:屏幕上掛視保屏、盡量用筆記本電腦、經常按摩臉部、不喝咖啡、不抽煙、不熬夜。他已醞釀好,一旦被公司裁員,就着手撰寫《電腦從業人員養顏指南》。短期內當然不會有人買——為保住一個工作,臉都可以不要,養顏就無從談起。只要耐心等到IT界春回大地,一定會很暢銷。“人販子”真是這麼想的。他原名叫任遠,“人販子”這綽號的來歷,有多種不同的說法,任遠放了不少煙霧彈,唯獨自己保留一份官方歷史。他是晚生的獨子,他父親是晚生的獨子,他爺爺是早生晚生,已記載不詳,但也是獨子。爺爺去世后,年過八旬的老祖母搬到南京和任遠的父母同住。通常高壽老人都有股執著勁,老祖母便執著於等着看孫子開花結果。任遠大學畢業后就到美國中部一所大學讀計算機專業的博士。人間一年,老人間十年,任遠出國后才兩年,老祖母已等得心急如焚,掐指一算,孫子已經虛歲二十五,電話里得知,他在美國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不免又是放心又是擔心。放心的是孫子守身如玉——她聽說美國花柳病多,生怕孫子不注意衛生。老人家合理地想像:美國人尊重知識,讀博士的要守身如玉,一定特別難。事實上,中國的青年在美國讀博士更容易一塵不染。九十年代初,在美國的中國女學生大多不注意長相而更重讀書;於是促狹的男生中,說到“巾幗不讓鬚眉”,大多指的是女同學的長相。不過女生數量極為稀少,因此長期以來炙手可熱。任遠上大學時,身體尚未發育到家,一直被稱為“小人(任)”,難免缺少戀愛經驗。到美國后,那些有戀愛經驗的男生尚且要為尋個不算很美的美眷打破頭,他厭惡沒來由的競爭,為人又挑剔,總覺中國學生會裏出沒的未婚小姐們長得無不和那本作業系統(operatingsystem)教材一般慘淡,想起母親每周電話里都說,“出門在外,自己要學會照顧自己”,不願被打破頭,索性風雨不動,把綺想收藏得妥帖無比。孫子表露出的冷靜正是讓老祖母擔心的,她主動出擊,選中了閻曉晶作為孫媳婦的候選。曉晶的外祖母是任家老太太練香功的功友,自從結成准親家,兩個老太太靈犀相通,雙方功力大長,發出的香氣常常彌久不散。閻曉晶長得還算清秀,瓜子臉兒,白白凈凈,美中不足的是單眼皮,眼球鼓,眼泡腫,雖做過雙眼皮切割手術,但如果眼睛不使勁往上翻,人工製成的額外眼皮仍是靦腆地不着痕迹。任遠電話里聽說奶奶為自己找了個媳婦,只當老太太香功練走了火。後來聽父母也勸他回國來見見那女孩兒,才相信歷史果然有倒退的時候。他驚呼:“爸、媽,你們可都是知識分子!”他爸說:“我知道,有什麼問題嗎?”任遠一時想不出有什麼問題,只淡淡說:“你們別跟着奶奶一起胡鬧了。”放下電話,他又覺得荒唐,又有些好奇,時間久了,竟又產生了憧憬。他畢竟血氣方剛,也不是沒有暗暗喜歡過經自己想像美化過的女生,只是一直對戀愛這個過程很反感。他是學計算機的,計算機編程的目的就是將複雜的過程簡單化,但他觀察所得,戀愛分明是逆道行事,將簡單的兩情相悅複雜化,摻雜了許多起反作用力的bug(電腦程式中的錯誤或缺陷),比如嫉妒、猜疑、吵嘴、攀比、不必要的浪漫、過熱的競爭、失戀的要死要活……,這些bug惡到極處,好好的一個人就像運行了壞程序的電腦——死機了。憧憬只是暫時的,理智終於戰勝了綺念,任遠一身輕鬆,奶奶卻病倒了。無獨有偶,閻曉晶的外婆也病倒了,彷彿是任遠的無動於衷將兩位老太太多年的香功功力同時散去。奶奶在病榻上仍念叨着遠在天邊的孫子和孫子那比天邊還遠的婚事,任遠聽媽媽繪聲繪色地訴說后,心酸陣陣。恰好隔壁一對公派的博士後夫婦期滿回國,他不得已領養了兩人的一條狗,正不知是否要給這狗換個名字,此時靈機一動,對電話那端的父母說:“你們告訴奶奶,我有老婆了。”他媽說:“你什麼時候學會撒謊了?下個月就放暑假了,你回不回國,看着辦吧。”狗的新名字倒是有了,就叫“老婆”。知子莫如母,任遠他媽相信頑固的兒子其實心腸很軟,何況閻曉晶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姑娘,不咋呼,不風騷,有教養,還到新加坡進修工作過,幾個月接觸下來,任家父母早已喜歡到心眼兒里去了。任遠不負厚望,暑假回國,他知道此行關係到兩位老太太的晚年幸福和自己未知的將來,不由得感嘆父母為自己取的好名字:任重道遠;他沒想到,父母竟然帶了曉晶在機場等他。曉晶亭亭玉立,不着痕迹地靦腆着,舉目的一瞬,任遠卻只看清了她那雙鼓鼓的眼睛,一時愣住了。任母邊介紹,邊觀察到兒子的失態,打岔說:“任遠,你和曉晶頭次見面,不要着急多談,把目光放遠……點,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了解。”事後任母埋怨兒子盡盯着姑娘的短處看,不禮貌,任遠說:“誰讓那短處那麼突出?”任母又問他整體印象如何,可惜任遠只看清了局部,忽略了整體,支吾說不出所以然。再次見面時才發現曉晶其實很秀氣,賽過中國留學生會中的任何一本教材。曉晶在一家保險公司里搞數據管理,算和任遠同行,立刻就能產生長輩們聽不懂的共同語言。按俗話說,任遠的感情就是張白紙,註定了有百分之百塗抹的餘地,曉晶並未刻意揮灑潑墨,便主宰了畫面。兩人閃電般地結婚了。任遠返回美國,三個月後,在煎熬中迎來了閻曉晶。任遠就讀的大學在一個典型的美國中部小鎮上。正值初冬,一天一地的蕭瑟,小鎮又被一片連綿寒山環抱着,更顯荒涼。閻曉晶以為飛機着錯了陸,到了北大荒或是西伯利亞,怔怔然望向車窗外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雙眼睛凸得更厲害了。任遠倒是興高采烈,領着閻曉晶鑽進自己那間瀰漫著土豆氣味的小公寓,便彬彬有禮地提出要親熱一下。閻曉晶設法讓一貫冷靜的任遠再冷靜下來,說身體不舒服。任遠暗責自己魯莽,想想人家昭君出塞,可汗也給兩天假讓休息休息呢,自己怎麼能這麼猴急呢?所以數日內察言觀色,不再糾纏。不料曉晶的身體一直這般毫無癥狀地不舒服,一晃就是一個月。任遠心下犯疑,他隱約知道姑娘們說“身體不舒服”,十有七八是來了月經,但曉晶這月經也太久了些,再這般下去,只怕要成了“年經”。“不舒服”了兩個月後,閻曉晶終於一吐為快:她要離開任遠,離開美國。任遠只希望曉晶的話和她的雙眼皮一樣是假的:當年她在新加坡培訓時和一位事業有成的男子產生了愛情,只不過那是位有妻有子的中年羅密歐,兩人註定了有緣沒份。本來這段醜聞也好,浪漫也好,可以就當沒發生過,偏偏就在曉晶赴美前夕,中年羅密歐忽然踏海而至,說要再續醜聞,重溫浪漫,和曉晶生死不分。於是她心裏亂成一團,一直不舒服到今天。心裏更亂的是任遠,他想了半天,問:“你跟那人,又不是夫妻,難道就這麼……亂來?聽說新加坡對社會風氣管得緊,亂來的人被捉住了,是要……打……屁股的。”曉晶說:“他和我講好了,只要跟他去新加坡,他就離了婚,再和我結婚。”任遠想質問:那你為什麼到美國來折騰,知不知道這樣白白浪費兩張機票錢?但見曉晶邊說邊哭得傷心,就忍住了不提。後來大致想明白,閻曉晶是為了一個未知數到美國來,體驗生活,準備二者擇一。結果呢,一邊是繁華悶熱的新加坡和如日中天的中年羅密歐,一邊是荒山野嶺間的大學城和木訥赤貧的研究生,後者落選了。任遠想大發一通脾氣,偏偏不知道怎麼發,向誰發,他認為此刻哭得傷心的該是自己,偏偏也不知道該怎麼掉眼淚,是不是應該掉眼淚。閻曉晶見任遠脾氣也發不出來,眼淚也掉不下來,越發覺得他不可救藥,慶幸自己做了正確選擇,於是哭得更傷心。任遠終於說:“別哭了,你去吧。”閻曉晶走了。除了心疼機票錢,任遠本來沒有覺得什麼大不了,沒有如喪考妣,沒有借酒澆愁:自己這張感情白紙讓人初次留墨寶,就被批了個大叉,就像剛學會吃飯的孩子,總是抹得滿臉邋遢,倒也沒有什麼不正常。但閻曉晶走後第三天,他就病倒了,發燒加胃痛,一病就是兩個月,彷彿閻曉晶將兩個月的“不舒服”留給了他做紀念。任母在遠方感應到了兒子的傷病,只好流着淚,說的還是那句話:“出門在外,自己要學會照顧自己。”任遠痊癒后,從任老太太處得知,閻曉晶到了新加坡,最終還只能在黑暗裏做盜版朱麗葉。那日中年羅密歐破產,險險要把自己賣了抵債,閻曉晶沒有為他還債的興趣,斬斷情絲,毅然回國,據說憔悴了許多,瘦削的臉上,雙眼顯得更凸更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