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三)

冰川期的春天(三)

門口進來個俊面小生,一頭濃密黑髮熨得平整有形,像是兩年來罩在矽谷上方的烏雲,輕易吹不亂,更別想吹走。今日這聚會,大多數男客都穿得離“邋遢”二字近在咫尺,他卻西褲筆挺,皮鞋亮得可映出那烏雲。高強建笑着說:“我們不用擔心你,你是小蔡呀。小蔡找女朋友,還不是小菜一碟!”小蔡是蔡文彬,按陳潔穎的說法,他“修飾齊整的外表下有顆破碎的心”,按季嵐的說法,他“都是自己尋出來的晦氣”。蔡文彬是矽谷歷史上第二批搞光纜纖維的人物之一。第一批搞光纖的人物,稀里糊塗加遠見卓實,都發了大財;然後金盆洗手也好,再圖霸業也好,橫豎都落下個擲地有聲的名兒。第二批搞光纖的,精明能幹加目光短淺,也都發了小財。以後再搞光纖的,無論英雄豪傑還是碌碌之輩,一律破了產。蔡文彬當年小小發跡,總算能嘗試一擲千金的快感,購了北濱一座面崖臨海的百萬豪宅,和太太水茜茜比翼齊飛,人道是神仙伴侶。當時股票飛漲,蔡文彬在股市的投資曾在兩月內翻了六倍。投機和海洛英,是天下最易讓人上癮的兩樣妙物。夫妻倆鬼迷了心竅,面崖臨海的幽居更促成了他們背水一戰的狂放個性,兩人竟殺下山去,將豪宅賣了,折錢投進股市,專買最紅火的光纖通信股和互聯網股。股市一崩,兩人眼睜睜地看着天文數字的家資比內谷地的水汽蒸發得還快,不免亂了方寸。水茜茜嚷着快將余錢套出來,保住買衣服和泡美容院的開銷,蔡文彬則故作沉着,下令“給我挺住”,不相信光纖通信股和互聯網股當真會一落千丈。不料,偏偏是這兩類股,一落了萬丈。崖下千丈,尚是人間,萬丈之下,便入了地獄之門。一年有半倏忽而過,蔡文彬和水茜茜非但不曾收復失地,反陪進了家當,顆粒無收之外,又坐吃山空了好一陣子。蔡文彬的頭髮都不理了,任其蔓延,長得像以窮困聞名的藝術家。水茜茜一頭吹燙起的柔波卷浪未得護理,如沮喪的心情般耷拉着,還分了叉。金童玉女在間小公寓裏度日如年,閑來細數對方在炒股中的戰略和戰術失誤,越數越覺得遇人不淑,幸福的五彩肥皂泡分明是被對方的愚蠢和貪婪捅破。和所有吵鬧的程序一樣,兩人先是“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地爭執,最終到“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的歇斯底里。一次鬼使神差,兩人同游至那北濱豪宅,面對舊日的輝煌,任海風將兩頭又糟又長的黑髮吹亂,蒙住流淚的眼。回到小公寓,兩人面對,良久無語,但都能感到對方體內熔岩暗涌,只怕要一發而不可收。兩人忽然張了嘴,幾乎同時開言,但誰也沒聽清對方說的是什麼,便客氣地謙讓,還是蔡文彬先說道:“咱們是繼續這麼吵下去呢,還是各尋各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由於男貌女貌,兩人當年的婚紗照還在三藩市日落區的一個照相館裏掛着。兩人離婚後,水茜茜找到那家照相館,要求他們換掉。可是過了一個月後去看,那照片依舊掛着。水茜茜向老闆娘發火,老闆娘委屈地說:“我有換過啊?你仔細看這新娘嘴邊有痣的。”水茜茜這才明白原來那裏拍出來的男女都是一個模樣,便不再深究。人的耳朵總比眼睛靈:沒有人注意到照相館裏照片的變化,但人人都聽說了他們婚變的消息。只是聽見的總難辨虛實,一時間謠言紛飛,有人說蔡文彬和為他製造烏雲的越南理髮娘有了苟且,有人說CISCO的一位光棍副總裁拆牆腳,給水茜茜送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而贏得芳心。許多家庭的夫婦雙方為了堅守自己的正確觀點也鬧到險些離婚。蔡文彬和水茜茜並沒有在《世界日報》上登啟事澄清真相,倒是撿回了不少容貌。烏雲又升了起來;而時下女性又興直發,波浪不用再翻,水茜茜悄悄找到陳潔穎,長發剪到脖頸,便趕上了潮流。兩人又幾乎同時有了約會,一個鰥居的諮詢行老闆凌先生早慕水茜茜的艷名,一心想將她裝進他的奔馳SUV里,不過水茜茜還得說服自己立刻去做三個孩子的後母;蔡文彬和嘉信理財的一位姿色足以理財的洪小姐歡愛了一陣,但洪小姐後來聽說了蔡文彬破家的經歷,儘管仍和他往來,卻已從一個理財工作者的角度否認了和這位帥哥終身相守的可能性。陳潔穎最是明白,水茜茜雖然不乏送花的五陵年少和年老,但離婚後,再也不曾快樂起來。一到周末,水茜茜不願去凌先生家給三個孩子做免費保姆,陳潔穎便帶了她和辛迪去大華超市買菜。說話間,水茜茜還時常會帶出“小蔡”來,更會時常盯着貨架上瓶瓶罐罐的醬黃瓜和豆腐乳發獃。陳潔穎看了堵心,便讓高強建打電話給蔡文彬。蔡文彬頭腦靈光,見房產界尚有實惠可圖,很快考了房產經紀人的執照,又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從不曾斷了打聽水茜茜的消息,聽說追求她的都是商界精英,華埠大腕,居然有一半以上還未謝頂,心裏難免不是滋味。高強建笨嘴拙舌,很快露出要促成他們破鏡重圓的意思,蔡文彬立刻一口回絕:“好馬不吃回頭草,她高傲得很,我用不着自取其辱。”高強建忙說:“這是什麼話,好馬就要善於吃回頭草,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現在惠普要叫我回去做,我爬着也去了。”蔡文彬說:“不至於吧,你跟我一道賣屋好了。”高強建說:“我沒你活絡,話都講不來,能把自己賣掉就不錯了,賣房子……還是算了吧。”蔡文彬說:“沒有人生下來就活絡的,我教你,你肯定能學會。”高強建竟有些動了心:“拿經紀人執照要什麼手續?”掛下電話,高強建才發現自己將老婆的囑託已拋上雲霄:正事兒沒有談出一點結果,只好對陳潔穎說,強扭的瓜不甜,你別費勁了。陳潔穎正在籌劃party,忽然想起個絕妙的念頭:不如把蔡文彬和水茜茜都邀來,讓他們意外重逢,說不定可以找回感覺,重新戀愛起來。高強建近日來變得悲觀了許多,說:“也說不定會重新打起來。”於是蔡文彬和水茜茜都受了邀,但並不知對方也會到場。酡紅的夕陽臨去時還沒忘了將半空塗抹得斑斕絢麗,算是善始善終,還暗示着明天的輝煌。譎雲萬頃,都泛起紫黛青朱的奇色,難以描摹。自海濱而來的晚風似乎也受了魅,無力拂雲,只給山上灌木搔了搔癢,惹起一片“簌簌”之聲,翻起映了橙光的葉浪,美崙美奐。水茜茜走下凌先生的奔馳SUV,忽然打了個機靈:殘陽尚且如此明艷,自己不過三十齣頭,怎麼就全無光澤了一般?下午和凌先生一起,陪着凌家小公子參加鋼琴比賽,坐在一群中年夫婦之間,突覺自己美人遲暮了。美人總有遲暮之時,但她們沒心沒肺和眼神不好的居多,總是到天全黑了才明白過來,心靈的創傷不至於太重。偏偏水茜茜是其中心肺俱全的少數,早早地自怨自艾起來。是因為和凌先生在一起,近“暮”者黑么?是那三個孩子么?凌先生道別而去。水茜茜聽到高家屋裏傳來的歡聲笑語,覺得拾回了幾年青春。進屋后和眾人寒暄時,陡然見片烏雲一掠而過,心裏頓時成了此刻陳潔穎的廚房,百味俱全。蔡文彬不願錯過party這個招攬生意的好機會,正在給眾來客散發名片。見水茜茜翩翩而入,心裏一憋一沉,忙轉過身,拿出手機說:“‘人販子’,是我小蔡,你還在磨蹭什麼呢?又是為那條狗啊……到了,差不多都到了,該到的都到了,不該到的也到了……我是說我不該這麼早到的的都到了,本來約好了和喬治他們家談Refinance(重新貸款)注1的……你現在哪裏?上280(高速公路名)注2了?你有毛病啊?怎麼不走101(高速公路名)注2呢?不知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嗎?怕101堵車?你沒腦子啊?這兩年矽谷里的人都跑光了,101什麼時候在禮拜六堵過車……”他邊說邊往高強建的小書房躲,書房裏空無一人,男客們餓得早,都已涌到廳里去搶春卷和壽司。他停了電話,對窗發了會兒呆,嘆了口氣,長而幽怨。身後也有人嘆了口氣,比他的還長還幽怨。他忙轉了身:“喲,是茜茜啊,什麼時候來的,也不和我打聲招呼,不夠意思。”水茜茜“哼”了一聲:“你怎麼還是那副自作聰明的死樣子,不要當我沒看見,是你成心不跟我打招呼的。”蔡文彬這才細細打量水茜茜,想誇她越來越漂亮,但感覺有些違心:自己又不是美容師,憑什麼她從自己身邊一走開,就變更漂亮了?只好說:“你還好吧?”水茜茜說:“至少沒人和我吵架了。”蔡文彬冷笑說:“那太可惜了,你這麼好聽的女高音,不是沒用武之地了?”“你還和‘人販子’擠在一起住么?”水茜茜心口忽然怦怦跳起來,她聽說蔡文彬和洪小姐已經如膠似漆了。“還能住哪裏?在他那裏住得是太久了,我正在另找公寓。他倒無所謂,樂得有個人吵架。不過他們鄰居都以為我和他是同性戀,見到我們的眼神都怪怪的。”水茜茜這才放了心,笑着說:“你們兩個走在一起,是蠻像同性戀的。”蔡文彬幾次想問她和凌先生的進展,但傲慢和偏見一起封住了他的嘴,只好遞出張名片說:“這是我的新手機號,你要找人吵架,可以打電話給我。”水茜茜將名片捏在手中端詳,什麼都沒看進去,一言不發地站了很久,想聽蔡文彬再說些什麼。蔡文彬確是想說兩句思慕的話,但一眼看見她腕上一塊嶄新的OMEGA白金手鏈表,便徹徹底底打消了這念頭。在季嵐的協助下,陳潔穎端上了幾盤像模像樣的熱炒。騰騰熱氣召喚起客人們對食物的熱情,諸多遠慮近憂都暫時融化在了油香繚繞中。十四歲的少年胡威廉雖純粹地憤世嫉俗,對美食卻格外寬容,搶先盛了一大盤菜,又不甘與廳內其餘的濁世俗人同流合污,自個兒跑到門廊下啃肉排。一盤菜吃盡,他發出一聲大叫:“人販子來了!”季嵐怒聲喝止道:“又沒大沒小地瞎叫!”但廳內眾人絲毫沒有覺出威廉的呼喊一鳴驚人,先後招呼道:“人販子好!”“怎麼來得這麼晚?”“好久不見!”更有人索性問:“最近買賣怎麼樣?”威廉心想:這一定問的是他“販賣人口”的生意。注1:Refinance,貸款利息降低后,從前高利貸款的借款人可以再向另一家銀行貸款,還清高利貸款,享受低利貸款。注2:101、280,縱貫矽谷的兩條高速公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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