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期的春天(一)
李傑瑞和女朋友黛比最早到了高家。陳潔穎從COSTCO(美國倉儲式超市)採購回來,見客人已至,忙將剛買來的什錦壽司放到餐桌上,招呼說:“先隨便吃點,墊墊肚子。我丟三落四的,剛才想起來忘了買壽司,就唱了出《空城計》。”又看着從樓上匆匆跑下的丈夫高強建,埋怨道:“你這個人,在家也跟不在似的,也不招待招待傑瑞他們。”傑瑞笑着說:“不用啦……”又吐出一串英文,像是收音機忽然換了台:“我們在看那座山,你們家有這樣好的風景,黛比妒忌得要命。”傑瑞是個ABC,(AmericanBornChinese,在美出生的華裔),勉強能說些國語和廣東話,只要句子略略繁複,就要換成英文,因此根本沒明白《空城計》是哪首流行歌曲。黛比家在香港,享受了一夏的加州陽光,過兩天就要飛回東方之珠。英文裏沒有真正“羨慕”一詞,有的只是“妒忌”,乍一聽,難免讓人心裏忽悠一下。陳潔穎來美國已有些年頭,聽了傑瑞的話心裏受用,也望向窗外:那麗山入眼,確是鬱鬱蔥蔥,自山腳向上,是片頂天立地的道格拉斯冷杉林,半山腰起,壯碩的松樹們似乎無力登攀,讓位給了重重疊疊的各色灌木。只是漸至山頂處,草木稀疏,又因常領受日光過分的熱情,泛着枯黃之色。這垂直的逆向退化,彷彿所有矽谷公司的管理層生態,越往上,越乏良善之輩,儘是爾虞我詐,滿腹機心而毫無實才之徒。怎麼好端端地又想到那上面去了?陳潔穎收回思緒,看着丈夫一臉憨厚地和傑瑞寒暄,心裏輕輕一嘆。高強建失業已有整整十個月,近日常自怨自艾說,十個月,都夠懷成一個孩子了,只不過懷孕是初期痛苦,日趨平淡,最後一咬牙,便徹底解脫,換來歡欣和尿布無限;而待業是初期平淡,越往後,越如坐針氈,已遠非痛苦二字可描摹,除了憂鬱症,別無所獲。黛比忽然又問了一句:“這房子這麼好的位置,一定花費不少吧?”這一問鑽心,反倒將陳潔穎激勵起來,想起為了今天這party,廚房中還有千頭萬緒要理,忙繫上圍裙,開始忙碌。李傑瑞早聽說高強建難產有日,沒有似黛比般莽撞地提起這房子。高強建則因為難產有日,唯恐李傑瑞提起這房子——兩年前買房,花了近百萬,為的是這裏有個好學區,三個孩子的前程有靠。高強建高中讀的是省重點,大學讀的是全國重點,明白千里之行,始於“出身”的高低。這荒唐的真理,過去只當是中國“發展中”教育體制的無奈,在灣區住得久了,方知原來天下大同:學校如父母,多少能暗示孩子的命運,於是咬了咬牙,買下這倚山而不傍水的中等華屋。只是好景不長,矽谷的“冰川期”毫無徵兆地降臨。百萬年前的冰川期,據說是恐龍和猛獁象先死;廿一世紀矽谷的冰川期,卻是小貓小狗首亡。英特(Intel)、惠普(Hewlett-Packard)、SUN這樣的巨無霸尚能不甚巍然地屹立,而高強建所在的公司太小,又傍的是電信(telecom),昨日還算性感,轉眼已人比黃花瘦,垂死時連掙扎的氣力都沒有。CEO宣佈公司倒閉的決定時,高強建心想:當年是發了什麼神經,放着惠普的“社會主義大鍋飯”不吃,跑到這小公司來?三年之前離開惠普時,沒有人批評他發了神經,因為當時矽谷的九個太陽似乎永不落,曝晒之下,又有哪個頭腦會不熱?Startup(初創公司),IPO(首次公開發行股),VC(資本風險),灣里灣外的海水已經沸騰,老公司還只是鍋溫吞水,還保留着論資排輩和官僚主義的陋習,他的出走,是林沖夜奔,“棄暗投明”,老友們都為他額手相慶。更何況新公司不要“投名狀”,反有35%的加薪和上萬的配股保證“光源”。如今公司關了門,光源斷了,他只能在更黑暗處難產。剛開始待業時,他還常常提醒自己,“要保持平常心”,或者,“調整一下,準備東山再起”。但隨着大兒子邁克的鞋碼一日日遞增,他逐漸明白:當年,謝東山那樣的人才畢竟寥若晨星,而今日矽谷下崗的軟體工程師比互聯網上的文學青年還多。偶爾聽說有公司在招人,他上網將公司的背景讀完,email發出簡歷,卻立時被退了回來:申請的人太多,那公司的郵箱已撐破了!如此被折磨幾十次,菩薩也要去看心理醫生。他開始失眠,又怕打擾了陳潔穎,只好悄悄下樓,站在廳里的後院門口,對着黑黢黢的山發獃。一次女兒辛迪睡到半夜,下樓來偷果汁喝,黑燈瞎火里撞見老爸,只當見了鬼,驚魂一叫,滿房皆驚。高強建只好哄孩子們說,Daddy自幼酷愛天文,今晚特地爬起來看星星的。大兒子邁克揉着迷矇睡眼,指着窗外烏雲密佈的天:“天上沒有星星啊?”陳潔穎向窗外望了幾眼,也沒看見星星,只好安慰丈夫說:“我的工作不是還沒有丟嘛,你不要這麼消沉,我就不信這HighTech(高科技)會再也起不來了。”為了解憂,她又風情萬種地撩撥他,兩人親熱愛撫一番,春意漸濃,關鍵時刻他卻不行了,就像電視上戒煙廣告裏那個男人似的,一臉沮喪地起身坐到床邊注1,嘆氣說:“我還真是怕它再也起不來了。”也不知是在說哪樣。陳潔穎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是到了該認真takecareof(照顧)這一切的時候了。兩人是大學同學,在現代婚姻中該算是青梅竹馬。陳潔穎長得高高大大,高強建卻是個瘦小身材,因此大學裏“高倉健”這個外號純屬貶義。兩人大學畢業不久便結了婚。按照一個美國友人的說法,兩人在一起,般配!陳潔穎可以takecareof(照顧)高強建,此話一語雙關,一是說陳潔穎象個大姐,會照顧人,二是說打起架來,高強建會吃虧。陳潔穎上班時仍想着老公的情緒,三番五次打電話回家,柔聲蜜語地撫慰他。正巧同事卡爾因聽到公司要裁人的謠言,未雨綢繆,在看失業心理學的著作,陳潔穎一番同病相憐的訴說后,借來書翻看。要說世上心理學的書,一半是害人的,一半是救人的,陳潔穎誠感上天,借到一本救人的書,細細讀了幾天,便開始籌劃今天這個party。原來書上講到,賦閑在家的,一定要多做社交,否則必傷心理。高強建本就不善社交,待業數月,白日裏見不到一個人,怎不悶煞?開個party,一石多鳥:宣洩感情,加深友誼,獲取信息,刺激經濟。但開party又不是個簡單的任務,什麼形式,什麼時間,做哪些菜,請哪些人,都是學問。請哪些人呢?兩人定居灣區已有七八年,認識的人還不算少。老公現在最多的是苦水,不如請一幫都在待業的老、中、青年,一起哭訴,就像癌症病人們參加的互助小組(supportgroup),那心理學著作上說,有臨床效果的。而且這樣的待業朋友在灣區一抓一大把,又都有用不完的時間,絕不會找出一堆比X-檔案注2還怪的借口推搪。可她轉念一想,老公可不如自己開朗,和一夥牢騷滿腹的人聚在一起,以慘痛的經驗互相刺激,會不會越聊越覺得前程無望呢?不如找一群健康活潑,尚有飯碗的朋友,高強建現在要的就是朝氣和激勵。但她又一轉念,很快否定了這想法:人最怕往上比,有些朋友還特別愛招搖顯擺,唯恐別人不知自己還在為資本家賣命。丈夫在這些人面前,會不會更自卑,結果心情更鬱悶呢?這回輪到陳潔穎失眠了。總算有心人得償,這一天陳潔穎忽然福至心靈:真是當事者迷,請一半待業的朋友,再請一半有工作的朋友,不是兩全了么?即有人傾聽訴苦,又有人安慰鼓勵,怎麼如此簡單的解決方案竟遲遲沒想到?陳潔穎在甘甜的夢中露出了微笑。注1:加州健康服務部門的電視公益廣告:吸煙會導致陽痿。注2:X-檔案是美國著名科幻連續劇,以怪力亂神的故事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