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民間藝術大師庫淑蘭(3)
隨後,她沒有吃飯就拿起了拐杖,邁動着小腳,東倒西歪地走出了家門,有幾次險些摔倒在路上。她來到村醫務室,一連吃下兩粒止痛藥。一村民說,“耶(她)經常吃這葯,不然就動不了,耶老漢(指老伴)就沒飯吃。”吃完止痛藥回到家裏的庫淑蘭,肢體活動自由了許多。爬上炕,拉開小桌子,擺出剪刀、色紙、麵漿,開始進入創作的狀態。此時的她,似乎又變成了另一個人:周圍的一切不復存在,專註的神情,早已把一切拋到腦後,創作使她變得心醉神迷,剪貼到得意時,她竟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地哼唱起來:正月里,二月二,我到菜園裏,菜園有棵空空樹。空空樹,樹空空,空空樹內一窩蜂。蜂螫我,我遮蜂,蜂把我螫哩虛騰騰。她偶爾會發現我的存在,但只是瞟上我一眼,就又回到了她迷狂狀態之中。在連續拍攝中,我發現庫淑蘭在創作每幅作品時,從不打草稿,信手剪來,隨手貼上,那豐滿的構圖,質樸動人的造型,絢麗而又統一的色彩運用,總是如托神之手,怎麼貼剪都顯得得體好看,活脫脫,鮮靈靈。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楊學芹在《庫淑蘭的藝術》一文中這樣評述她的作品:“在主題人物身上,由弧形、鉤形的對稱線條支撐頭飾花冠,軀體身邊給人以粗壯有力的壯美感。而由黑色弧線勾勒的圓臉,彎月式的長眉毛,大眼睛與紅鼻子,深紅嘴唇,黃色眼白,黑眼珠相對比,相諧調,面目豐滿,五官緊湊,雙眉間多加大紅色的智慧點,於是人物猶如注入了靈氣,賦予了生命,顯得雍容嫻靜,神采照人。”連續的跟蹤記錄,使我了解了一位藝術大師的庫淑蘭和生活中真實的庫淑蘭。她首先是一位地道的土生土長的農民,一位勤勞、精靈、受盡貧寒與多次喪子打擊的善良農婦。她具有西北農家婦女所具有的一切美德,同時也兼備農婦所有的世俗與局限。庫是一個比當地任何人都真實而又富靈性的農婦。然而,正是她擁有如此真實的人生,她的靈魂才一刻都未屈服過現實生活的嚴酷打擊。她的不凡之處,是為自己尋到了一個物質之外的精神世界。任何苦難的經歷,都能在她的精神世界中找到美麗的歸宿,這是她作為一個普通生命個體的最高明、最具積極意義的亮點。十幾年前,她竟在一次“意外”的墜崖之後創造性地升華成了“剪花娘子”的化身。這種超凡脫俗的創造,使她不僅“征服”了鄉鄰,使之“祛病”的“巫術”更趨異乎尋常的力量。同時,她還用她的作品從根本上征服了所有關注她的學者、專家,他們用更高的理論方法進一步論證並渲染了她的創造,這種卓越與非凡構建了她永恆的藝術魅力所在,其人格的力量早已超然物外。這就是我眼中最真實、最了不起的庫淑蘭。多少年來,我們對眾多有成就的民間藝術大師的生存背景和創作環境知之甚少。可以說,我們長期忽視了這一重要的社會底層人文元素。就這一點而言,我們依然存在嚴重的認識上的偏差和行為上的失誤。民間藝人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和必要的保護,造成珍貴的民間藝術品大量流失和滅絕,這是令人十分痛心的。上層主流文化中對待民間文化至今仍持“摘野花”的態度。因為它是野花,可以居高臨下地隨意采來,無須代價和負責任,以滿足美飾主流文化的某種需要(據不完全統計,在已經出版的大量有關民間文化出版物的圖文介紹中,有半數以上沒有標明作者姓名及詳細出處)。這顯然反映出主流文化對待民間文化作者的不公正的態度。庫淑蘭,正是處於這種環境下的民間藝人的典型代表。在“中國行”結束后的時間裏,我曾應邀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國民間工藝美術學會民間工藝美術委員會第十九屆年會上做演講,其中,我強烈呼籲社會給予民間藝術家以切實的關愛和救助,建議國家文化部門早日創建“中國民間藝術家保護基金會”,因為有成千上萬的像庫淑蘭一樣的民間藝人正處在困難之中。雖然我先後通過富村村委會轉交給庫淑蘭近四千元的聽眾給她的捐助款,但我現在才意識到,庫淑蘭在生命歷程的最後階段,她所需要的已不再是金錢和名氣,她需要的是濃濃的人間溫情,我們能給予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