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三)

戴女士與藍(三)

在日本的那些年,我都幹了些什麼。其實陳喜兒一點都不知道。她最擔心的是我在那邊有女人,或者私生子之類的孽債。有一次,她睡在我那兒。半夜的時候,她突然哭着把我搖醒,說有個日本女人來了,要把我帶走。她哭得特別傷心,眼睛都紅了。我迷迷登登地安慰了她幾句。她拚命搖頭,頭髮披散着。還是哭。我就有些不耐煩了。我說這麼晚了,你發什麼神經。她就哭得更厲害了。那天她沒帶換洗衣服,裹着我的棉質大睡袍。整個人顯得格外嬌小。我被她鬧得睡不着,就乾脆坐了起來。靠在床上,抽煙。她又抽噎着哭了會兒,終於不哭了。眼淚汪汪地看着我。我說:“你鬧夠了吧?”她不說話。我又說:“真恨不得抽你兩巴掌。”這回她笑了。眼淚還在眼眶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兩隻手,勾住我的脖子。還有一次,游泳的時候,陳喜兒做了個明顯出錯的動作。我一不留神,輕聲嘀咕了一句。給她聽見了。她猛一回頭,滿臉詫異地問了句:“你會游泳?”在日本的第二年,我去了當地的一家海洋館打工。我記得,那好像是我在日本的第十三份工作。那家海洋館的全名叫做“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在當地很有名。或許因為當地海洋館林立,競爭十分激烈,名稱雖然叫博物館,實際上,商業氣是相當重的。當時我的身體還不錯,體格健壯。要的薪水也低。屬於標準的廉價勞力。海洋館的人花了半天時間,考察了我的體能,以及綜合的游泳、潛水技術——在國內的時候,我做過兩年區游泳館的游泳教練。潛水資格證則是業餘時間訓練拿到的。應該說,資歷和經驗都相當豐富。結果他們很滿意,並且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具體的工作是水底清潔。怎麼說呢,要把這件事講清楚,還真得花點時間。還是先說說那家海洋館吧。那家海洋館規模很大。據說投資的背景也很複雜。那裏面,既有供海豚、海獅們表演的海洋劇場,又有好幾千立方米、水深**米的海洋生物洄遊觀賞池、鯊魚池、大魚池,以及供遊人感受觸覺的“觸摸池”。它還分成好幾個氣候帶。比如說熱帶和亞熱帶區,裏面就養着燕子鱝、牛鼻鱝之類的軟骨魚類。它們胖乎乎的,像一堆堆大鼻涕,趴在水池的最底部。有一天,我工作結束時已經閉館了。我從燕子鱝的大魚池前走過,突然發現,裏面好幾個燕子鱝正在產仔。就像傘兵跳傘一樣,那些幼仔,被一個接一個的往水裏放。而一離開母體,那些小東西立刻就自己遊了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的是極地館。那裏有很多體形巨大的傢伙。它們看上去笨笨的,也不太愛動。有的懶洋洋在水裏游。有的乾脆就在冰面上睡覺。或許是為了恆溫吧,極地館的水面上都浮着很厚的冰層。白花花的,泛着光。極地館的鎮館之寶是兩隻白鯨。一公一母,公的叫“辛巴”,母的叫“星期五”。它們被人從北極運過來,已經有好幾年了。“辛巴”要大些,十五、六歲的樣子。“星期五”則剛滿十歲。據說剛運來時,“星期五”有個很拗口的名字,很難記。後來就改了。說是周末前一天到的,乾脆,就叫“星期五”吧。“辛巴”和“星期五”看上去性情都很溫順。它們的樣子有點滑稽,因為長年生活在極地冰層,背鰭和前鰭受到冰層的摩擦,變得又圓又滑。而它們的前額天生是豐厚的,加上看起來一直“微微笑”的嘴唇輪廓,所以每天都顯出一副喜事不盡的樣子。“辛巴”和“星期五”是海洋館裏的票房明星。它們每個都有600公斤左右,但看上去非常輕盈。在來海洋館以前,它們就已經學會了諸如轉圈呀、唱歌皺眉呀、與人接吻呀之類的事。“辛巴”甚至還會吹很好聽的口哨。它在湛藍的池水裏頭一昂,下半身劃出個非常好看的弧形。然後——發出悠長的——噓——很多人是衝著“辛巴”和“星期五”來的。幾個時髦小姑娘站在它們住的大水池前,做出擁抱的動作。它們就會很快游過來。或者是“辛巴”,或者是“星期五”,也有可能是兩個一起。它們厚厚的嘴巴貼着水池的大玻璃,做出親嘴的樣子。小姑娘們激動得不行,立刻就尖聲叫了起來。“看呀看呀。”她們說。還有些小孩把臉緊緊地貼在玻璃那兒,嘴裏使勁叫着:“辛巴!”“星期五!”我在海洋館裏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每隔兩到三個小時,我就換上特製的潛水服,戴上一個可供壓縮空氣的頭罩。然後,再經過一個專門通道,下到那些巨大的觀賞池裏去。有時候我會穿上蛙鞋。但也有時候不穿。開始幾次,我還隱約聽到有人在叫我“蛙人。”那時我的日語還不熟練。很多日常用語都應付不來。但這個詞卻記得很清楚。是的,他們在叫我:“蛙人來了,看吶。那個蛙人。”我的手裏拿着一個很大的口袋。是一種特殊材料做的。下到水底以後,我就把那些沉在水裏的髒東西——糞便呵、排泄物之類的撿起來,裝在這個口袋裏面。聽海洋館的人說,那些魚池都是由鋼筋混凝土澆注的。表面則用了藍色防漏塗層。至於那些大面積的整塊觀賞窗口,它們其實是一種名叫“亞克力”的透明膠板。這種膠板有着驚人的透明度。比如說,一次我在“豆娘魚”和“藍魔魚”館內做清潔時,一對走着參觀的男女在魚池邊停了下來。他們先是站着,後來就抱住了。並且開始親嘴。那天我穿着深藍色潛水服,又有一大群“豆娘魚”和“藍魔魚”在我身邊游來游去。估計他們沒看見我。他們親着親着,就在我眼皮底下,那個女人突然嘩嘩嘩流下眼淚來。我嚇了一跳。膠板的隔音很好。所以我聽不見他們都說了什麼。但能看見——那個男人——他的嘴巴動得飛快。像吐氣的魚。一張一合。一合一張。而那女人,我清晰地發現,她的左眼角上已經有了挺深的魚尾紋——兩根很深。另外三根則要淺些。除了定時清撿廢物,那些膠板的清潔也是我的份內之事。“人家可是付了錢進來的!”海洋館老闆經常用嘰哩呱拉的日文講這句話。他是個精瘦的矮個子,話不多,但大家都有些怕他。日本人見面愛鞠躬。泛泛之交二十五度。然後就三十度。三十五度。或者更深些。一般來說,我見了海洋館老闆鞠五十度的躬。但鞠躬完畢,抬起頭來時,他經常已經走遠了。也難怪,他根本就沒認識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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