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一)
我認識戴女士,其實完全是因為陳喜兒的緣故。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那時陳喜兒是我的女朋友。她是個可愛的姑娘。長得很甜美。更重要的是,她比我小了整整十三歲。十三歲,這意味着什麼?一棵老橡樹,不緊不慢的在長。那種叫白鯨的海洋動物,就已經活了快一半啦。我有個哥們,十年裏離婚三次、復婚一次。到了第十三年的時候,兒子已經兩歲了。小傢伙穿着肥肥的開襠褲,跌跌撞撞在屋裏跑。我那哥們手裏提着臭烘烘的尿布。笑得像個傻子。嘴裏還叫着:“慢點!我的小祖宗,你倒是慢點!”剛才我在報紙娛樂版上看到一則趣聞。據說還是個真實的故事。喬治,瑪莎。它們是兩隻田鼠,也是一對夫妻。雖然說,它們沒有像人那樣舉行過婚禮,也沒有像人那樣宣誓要對配偶忠誠。確實──對一隻田鼠來說,這太麻煩了。因為它們一生的黃金時間只有六十來天。在這六十來天裏,它們要交配生子。然後,說不定就在某天,它們會遇上一條蛇,或者其它什麼食肉動物。幸福生活就此玩完。先不說喬治和瑪莎後來的命運吧,但至少,這說明我和女朋友陳喜兒之間的年齡差距,已經足夠一對田鼠夫妻經歷七十八次“生死之戀”了。當然,再往現實里說說,也就是1988年,我在日本神戶打工賺錢的時候,陳喜兒剛上初一。梳了兩根小辮,背着雙肩書包。屁事不懂。認識戴女士的那年我三十八歲。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是個曖昧卻又光明的年齡。但我總覺得自己有點老。每次去桑拿房的時候,我都要問問身邊的熟人:“我胖吧?”他們在霧氣里伸出頭,觀察我一下,然後說:“不胖。”我啤酒喝得很厲害。這是在日本時養成的習慣。當然,也已經是後期的事情了。我懷疑自己有啤酒肚。但一個人肚皮上長肉,確實也很難分清,究竟是啤酒肚,還是正常的長肉。還有些習慣,也是那時候養成的:睡榻榻米。半眯着眼睛看人。每次見生人,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斜三十五度。晚上睡覺的時候,燈通常開着——半夜裏我經常驚醒,並且總會產生雷電劃過的幻覺。還有就是陳喜兒常說的:“你呵,一看到漂亮女人就眼睛發亮。”現在,我的手裏確實有點錢。並不很多。但也不少。多數是在日本那些年攢下的。我記得,有那麼幾次,陳喜兒也試探過我。我的回答很機智:“比你爹欠黃世仁的要多。”她要是再問,我就不很樂意了。臉會拉下來。我不願意多說日本的事情。當然,我會告訴陳喜兒,那幾年,上海有好幾萬人簽證去了日本。我對她說,拿到簽證那天,我請幾個哥們去紅房子吃了頓大餐。“那時他們是黃世仁,我是楊白勞。”我說。不過,那天的單是黃世仁搶着買的。脆皮鵝肝、檸檬白汁小牛肉、司刀粉板魚蘑菇沙司,蔬菜板魚卷。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些響亮的名字。帳單拿上來時,我看了看。嚇了一大跳。死貴。陳喜兒眨眨眼睛,像沒聽明白似的,突然問:“那麼喜兒呢?”我愣了愣。聳聳肩,沒回答她。她哪裏知道,當時為了那些擔保的費用,我到處求姑姑、拜奶奶的那副熊樣。就差點賣身了。哪還顧得上男人女人那回事。真是婦人之見。我心裏這樣想,嘴上卻回答她說:“簽證一到手,楊白勞可不是楊白勞了。就成了金娃娃。所以呵,不說鵝肝小牛肉了,就算倒貼個喜兒,他們也願意。”我還告訴陳喜兒說,這幫哥們後來搶着送我去機場。不管是做上了黃世仁、還是暫時沒做上的。他們站在大廳隔離牆後面向我揮手。使勁地踮起腳,眼圈都紅了。戀人似的。我的行李也是他們幫着託運的。東一箱子,西一箱子。拉拉雜雜一大堆。“真沉吶”。我還聽到其中一個小聲嘀咕了句。我也沒接話,揚了揚頭,跑到洗手間那裏抽煙去了。其實那裏面,是整整一大箱方便麵。簡裝。在巷口小店裏買的,還了老半天價,打八折。不管怎麼樣,總的來說,陳喜兒是個挺不錯的姑娘。還算本份,只是偶爾耍點小性子。我倒是會嘲笑一下她的名字。有個階段,我乾脆就叫她“憶苦思甜”。其實她也真沒什麼苦好憶的。她是獨生女,父母堅決地執行了計劃生育政策,比國家規定的還要早兩年。有時候她會對我說,其實從小她就蠻孤獨的。然後,她就伸出兩隻手,像樹獺一樣吊在我的脖子上。她的意思我懂。其實是要我好好待她。但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我總覺得有點怪怪的。陳喜兒更像我的女兒。而不是女人。但我還是喜歡她的。很早她就跟我上過床了。她的臉紅撲撲的,也沒哭。她認準自己就是吊在我脖子上的樹獺了。所以過了會兒,就在我的床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