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新令的潛本文剖析(1)
在第28回中,馮紫英舉行家宴,應邀者有寶玉、薛蟠、蔣玉菡和雲兒。因寶玉覺得濫飲,易醉而無味,決定“發一新令,有不遵者,連罰十大海,逐出席外與人斟酒”。這個“新令”的體例是什麼呢?“如今要說悲愁喜樂四字,卻要說出女兒來,還要註明這四字原故。說完了,飲門杯。酒面要唱一支新鮮時樣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風一樣的東西,或古詩、舊對、《四書》《五經》成語。”寶玉限定的這個“新令”,看得出是與他平日的生活氛圍和思維走向有關的,那“女兒”二字,他是最熟悉不過的了,以此為題,可說是隨手拈來,不費思索。蔣玉菡、馮紫英、雲兒也對此類生活有很多的體驗,皆極力贊成。薛蟠雖初為反對,並非對這種題材不感興趣,只是平日太無文墨,害怕“亂令”,但經雲兒一番啟發,也表同意。下面且細析他們各自所作的酒令。寶玉:女兒悲,青春已大守空閨。女兒愁,悔教夫婿覓封侯。女兒喜,對鏡晨妝顏色美。女兒樂,鞦韆架上春衫薄。(曲子)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酒底)雨打梨花深掩門。寶玉這個“令”,可看出他對女兒“悲、愁、喜、樂”的最精彩的概括,或者說是他設身處地對女性這四個方面的體悟。悲的是什麼?是“女兒”的紅顏易老,青春難留,而覓不到稱心的知己,只得獨守空閨;愁的是夫婿以“仕途經濟”為重,不惜別家去“覓封侯”,這其實也是寶玉所厭惡的,他看重的是“兒女私意”,而不是高官厚祿;最能表現女性風致的當然是對鏡理晨妝了,所謂“女為悅己者容”,“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寶玉平日見過多少女兒對鏡理妝,哪一次不為之傾倒呢;在春風裏盪鞦韆的少女,裙衫薄薄,顯出形體的美妙,酒落一地的笑聲,那種天真、歡快、美麗的情景,寶玉極為欣賞,一個“樂”字,自見主客雙方的情感互流。寶玉唱的“曲子”,可以看出他對那類多愁善感、嬌弱多病的女性的關注,再深究下去,何嘗不是對黛玉的極度關心所引起的萬般感慨呢?甚至可以說就是黛玉的整體生活內容在曲中的精練顯現,“睡不穩”、“忘不了”、“咽不下”、“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真可謂情深意切,一一體現出來。馮紫英是神武將軍馮唐之子,他是一個交遊很廣,較少封建束縛,但又帶有某些紈習氣的年輕公子。他的家宴,能邀請處於底層的戲子蔣玉菡和妓女雲兒,便可見一斑。他的酒令:女兒悲,兒夫染病在垂危。女兒愁,大風吹倒梳妝樓。女兒喜,頭胎養了雙生子。女兒樂,獨向花園掏蟋蟀。(曲子)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只叫你背地裏細打聽,才知道我疼你不疼!(酒底)雞聲茅店月。馮紫英的“令”,充滿着—種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看得出因他喜交各個階層人物,特別是底層人物所帶來的種種熏染。悲的是丈夫卧病垂危,喜的是生了個雙胞胎,樂的是去掏蟋蟀玩,這都是市井“女兒”的最常見的生活場景。他的“曲子”,全是俚語俗詞,是尋常人家的聲色情愫,賈寶玉是作不出來的,因為他不熟悉也無法熟悉這種社會底層的生存場景,他被禁錮在大觀園,體會的是另一種高雅的純情的生活層面!連“酒底”“雞聲茅店月”,透現的也是行旅匆匆的艱難窘迫,可見馮紫英的日常生活軌跡,非常自由地伸延向很大很遠的空間,才有此類體驗。雲兒是個妓女,每日裏迎客送客,強顏作笑,受盡欺凌,對真正的婚姻生活她不敢渴求,終身無靠,老大色衰,其境更慘,若有一種暫時的愛戀也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