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身體為身體稱義引致的絕望
畢希納搞清楚這一疑點后,自己的身體不知怎麼的,有些發抖。原來,畢希納發現:丹東和羅伯斯庇爾在思想衝突時把各自的人義論邏輯發揮到了極致,結果都撞見了魑魅魍魎的虛無。畢希納好像自己撞見了這些虛無的魑魅,禁不住不寒而慄。事情分別是這樣的。丹東最終發覺,自己為之辯護的自然性身體不過是一團肉身物質。這一發現令他絕望得要命:我是個無神論者。物質永不消滅,這真是個該死的定理!我也是物質,真是太悲慘了!……虛無已經把自己殺死了,創造物就是它的致命傷,我們是從它的傷口流出的血滴,世界是墳墓,讓它在裏面腐爛。本來,上帝從虛無中重新創造人的生命,用犧牲自己的生命將人的生命與虛無隔離開來。美好的生命,不是從這個世界本身的自然結構中生長初臨的,而是上帝的犧牲從虛無中救護出來的。一旦上帝被認為應對世界本身的自然結構的無情無意負責,人的生命就重新跌入虛無的懷抱。在虛無懷抱中的身體不過是一個幻想女郎,她的享樂不過是物質的幻影。這一發現使丹東對享樂的身體失去了信賴,要把自己的鼻子堵起來,覺得自己的身體因跳舞太多已有了難聞的汗味。羅伯斯庇爾對丹東已經不耐煩了,不願再跟這個自己手掌中的死人坐在一起聞他的臭味。他對鞠斯特說,“明天就動手!不要把死前掙扎這段時間拖得太長!”他還批示不要公開審判,因為法庭辯論對人民民主的國家是危險的,“是對自由事業的罪惡性侵犯”。就在做出這一政治決定的這天夜裏,羅伯斯庇爾發現,自己不惜犧牲他人的身體來推行道德加恐怖的民主專政,本來是為了救別人的身體(積極自由),結果自己成了“鮮血淋漓的救世主,只知道把別人送上祭壇,不知道犧牲自己”。羅伯斯庇爾把自己與耶穌作了比較:聖子耶穌用自己的血解救世人,我卻要世人自己流血解救自己。聖子從痛苦中嘗受歡樂,我要嘗受的是劊子手的痛苦。我和他比起來,誰比我犧牲的精神更大?……真的,聖子耶穌要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上一次十字架,我們所有的人卻在客西馬尼園裏廝打得頭破血流,可是誰也不能用自己的創傷解救別人。……到處是荒涼、空虛,只剩下我孤身一人……這天夜裏,羅伯斯庇爾也撞見了虛無——另一種虛無。他已經差不多要瘋了。羅伯斯庇爾與丹東撞見虛無的方式不同。丹東覺得上帝對這個世界實在多餘,想要沒有上帝的生活,結果撞見虛無;羅伯斯庇爾覺得過去的上帝無能,不能真的救人,便把老上帝驅走,自己成為上帝之子,結果撞見虛無。他們在面對人的身體痛苦時,都想只靠人的身體力量(自然的適性或人的道義的適性)來克服痛苦的無意義,卻忘了肉身本是**裸的Physik,它的悲慘原來是由上帝通過自己的兒子的犧牲伸出的神義之手托住的。如今,這隻神義之手被斬斷了,羅伯斯庇爾和丹東設想出不同的人義性的自由方案來承負身體偶在的悲慘,發現承負的只是一個最終會化為虛無的身體。丹東不僅拒絕積極的人民公意的自由,也對個體享樂的消極自由的正當性絕望了:基於個體的自然權利的享樂自由同樣不堪辯護。“丹東之死”的真正死因,是他最終發現,羅伯斯庇爾與他自己的自由理念儘管不同,結局都一樣:“世界是一團混亂。虛無是即將分娩的世界之神。”丹東並不是比羅伯斯庇爾更為悲觀,而是更為透徹,他懂得了人自身的欠缺,人義論根本靠不住:我們缺少一種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可是既然這東西在五臟六腑里根本找不出來,為什麼我們還要彼此把肚子劃破呢?看!滿天繁星閃爍,彷彿是無數顆晶瑩的淚珠;灑下這些眼淚的眼睛該是孕育着多麼深的痛苦啊!這眼睛肯定不會是人的眼睛。丹東清楚地知道,這隻會是上帝的眼睛。可是,丹東同樣清楚,上帝已經一去不回了,因為,啟蒙革命家們早對上帝說,解救人世的痛苦不再是上帝的事,而是人自己的事。出於這樣的認識,丹東看到了現代性的未來:今天人們無論做什麼都是用人的骨肉。這就是我們這一時代所受的詛咒,現在我的身體也要用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