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個人形空白(1)
我沒見過我應該叫他“姥爺”的那個人。他死於我出生前的一次“鎮反”之中。小時候我偶爾聽見他,聽見“姥爺”這個詞,覺得這個詞後面相應地應該有一個人。“他在哪兒?”“他已經死了。”這個詞於是相應地有了一個人形的空白。時至今日,這空白中仍填畫不出具體的音容舉止。因此我聽說他就象聽說非洲,就象聽說海底或宇宙黑洞,甚至就象聽說死;他只是一個概念,一團無從接近的虛緲的飄動。但這虛緲並不是無。就象風,風是什麼樣子?是樹的搖動,雲的變幻,帽子被刮跑了,或者眼睛讓塵沙迷住……因而,姥爺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說而在,不過言說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的空白中常常就是母親的沉默,是她躲閃的目光和言談中的警惕,是奶奶救援似的打岔,或者無奈中父親的謊言。那人形的空白里必定藏着危險,否則為什麼它一出現大家就都變得猶豫,沉悶,甚至驚慌?那危險,莫名但是確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脅,所以我從不多問,聽憑童年在那樣一種風中長大成中國人的成熟。但當有一天,母親鄭重地對我講了姥爺的事,那風還是顯得突然與猛烈。那是我剛剛邁進十五歲的時候,早春的一個午後,母親說:“太陽多好呀,咱們幹嘛不出去走走?有件事我想得跟你說了。”母親這麼說的時候我已經猜到,那危險終於要露面了。滿天的楊花垂垂掛掛,隨風搖蕩,果然,在那明媚的陽光中傳來了那一聲槍響。那槍聲沉悶之極。整個談話的過程中,“姥爺”一詞從不出現,母親只說“他”,不用解釋我聽得懂那是指誰。我不問,只是聽。或者其實連聽也沒聽,那槍聲隱匿多年終於傳進這個下午,懵懵懂懂我知道了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這一時刻漂流進一種叫作“歷史”的東西里去了,永不復返。母親艱難地講着,我惟默默地走路。母親一定大感意外:這孩子怎麼會這麼鎮靜?我知道她必是這樣想,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小心地摸索。我們走過幾里長的郊區公路,車馬稀疏,人聲遙遠,滿天都是楊花,滿地都是楊花的屍體。那時候別的花都還沒開,田野一片曠然。隨後的若干年裏,這個人,偶爾從親戚們謹慎的嘆息之中跳出來,在那空白里幽靈似地閃現,猶猶豫豫期期艾艾,更加雲遮霧障面目難清--“他死的時候還不到五十歲吧?別說他沒想到,老家的人誰也沒想到……”“那年他讓日本人抓了去,打得死去活來,這下大夥才知道他是個抗日的呀……”“後來聽說有人把他救了出去。沒人知道去了哪兒。日本投降那年,有人說又看見他了,說他領着隊伍進了城。我們跑到街上去看,可不是嗎?他騎着高頭大馬跟幾個軍官走在隊伍前頭……”“老人們早都說過,從小就看他是個人材,上學的時候門門兒功課都第一……可惜啦,他參加的是國民黨,這國民黨可把給他害了……”“這個人呀,那可真叫是先知先覺!聽說過他在村兒里辦幼兒園的事嗎?自己籌款弄了幾間房,辦幼兒園,辦夜校,挨家挨戶去請人家來上課,孩子們都去學唱歌,大人都得去識字,我還讓他叫去給夜校講過課呢……”“有個算命的說過,這人就是忒能了,剛愎自用,惹下好些人,就怕日後要遭小人算計……”“快解放時他的大兒子從外頭回來,勸他快走,先到別的地方躲躲,躲過這陣子再說,他不聽嘛……他說我又沒貪贓枉法欺壓百姓,**順天意得民心那好嘛,我讓位就是,可是你們記住,誰來了我也不跑。我為什麼要跑?”“後來其實沒他什麼事了,他去了北京,想着是棄政從商塌塌實實做生意去。可是,據說是他當年的一個屬下,給他編造了好些個沒影兒的事。唉,做人呀,什麼時候也不能太得罪了人……”“其實,只要躲過了那幾天,他不會有什麼大事,怎麼說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禍臨頭他也沒想到過他能有死罪……抓他的時候他說:行呵,我有什麼罪就服什麼刑去。”……這裏面必定隱匿着一個故事,悲慘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沒有興緻去考證。我不想去調查、去搜集他的行跡。從小我就不敢問這個故事,現在還是不敢--不敢讓它成為一個故事。故事有時候是必要的,有時候讓人懷疑。故事難免為故事的要求所迫:動人心弦,感人淚下,起伏跌宕,總之它要的是引人入勝。結果呢,它僅僅是一個故事了。一些人真實的困苦變成了另一些人編織的愉快,一個時代的絕望與祈告,變成了另一個時代的瀟洒的文字調遣,不能說這不正當,但其間總似拉開着一個巨大的空當,從中走漏了更要緊的東西。不是更要緊的情節,也不是更要緊的道理,是更要緊的心情。因此,不敢問,是這個隱匿的故事的要點。“姥爺”這個詞,留下來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個隱匿的故事,是我從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懼怕。我記得我從小就蹲在那片虛緲、飄動的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頭張望。所有童年的遊戲裏面都有它的陰影,所有的睡夢裏都有它的囂叫。我記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裏面都有它在閃動,所有的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的翅膀在扑打。陽光里總似潛伏着凄哀,晚風中總似飄蕩着它的沉鬱,飄蕩着姥姥的心驚膽戰,母親的噤若寒蟬,奶奶和父親的顧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歸的顫抖,乃至幼兒園裏那兩個老太太的慌張……因此,我不敢讓它成為一個故事。我怕它一旦成為故事就永遠只是一個故事了。而那片虛緲的飄動未必是要求着一個具體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節,多麼悲慘和荒誕的情節都不會有什麼新意,它在要求祈禱。多少代人的迷茫與尋覓,仇恨與歧途,年輕與衰老,最終所能要求的都是: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