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九月生的孩子(1)
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生命里第一個意識的場景:一個穿開襠褲露出兩瓣粉紅色屁股的小男孩在我的視線里四處亂竄,他東跑西跑,雖然磕磕碰碰的,可嘴裏還在自顧自地叫着,快樂得不得了。跑累了,他就站到床邊,轉動着眼珠子將臉靠過來,然後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捏我的臉蛋,再蹣跚地跑開。等他跑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面撥浪鼓,來回搖動,他踉踉蹌蹌地叫道:“妹——妹!”懂得認人叫人後,我知道這個小男孩叫郁,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家在鬧中取靜的安福路中段,獨立的一幢小洋房裏,一共兩層,樓下的客廳很大。院子裏是父親種的君子蘭,它們孤獨地挺着腰肢在季節適當的時候冒出新鮮的花骨朵,一副姿然清肅的模樣。院子的地面是老上海慣有的水門汀,幾十年前用正宗飄洋過海而來的水泥鋪成,不會開裂,刷得平平整整,在邊角落裏有一排挺括的洋文,是原來房子主人的名字。解放後房子劃歸國家所有,上下樓隔層分給了剛從部隊退下來的兩個南下幹部:一個是我的祖父,另一個便是我的外祖父。我只從相片上見過老人的模樣,慈祥的,舒服地靠在躺椅上,面對面地看書。他們的頭頂上懸着北方人最喜歡的鳥籠,裏面有一隻青瓷的小水盅,場景很閑適,有那個年代的樸素和溫和。照片里的院子和現在沒什麼兩樣,父親說,最早的那株君子蘭現在還在開花。父親喜歡君子蘭,他打理那些花的時候,就期盼着突然發現一枚花骨朵正藏在深綠的葉片間含苞欲放。院子牆壁上爬着一牆的忍冬,像女孩子剛燙好的頭髮曲卷着向四處漫開。一年四季,院子的採光都很好,通常陽光是慢慢鋪進院子來的,一寸一尺地毫不蠻橫,到傍晚,它又一尺一村地退去,像落潮那樣。郁十七歲那年,我們在附近的花鳥市場裏遇到一種標名為“Goldenrod”的植物,愛不釋手。後來父親便在院子裏專門辟出一塊小小的苗圃,讓我們種滿了這種翻譯過來叫作“秋麒麟草”的植物,每年七八月的開花期,它們會在金色鞭子般的枝條上綴滿金黃色的小花。和一旁的君子蘭、忍冬遙相呼應,在上海有些潮濕的秋風裏點頭示意。父親說,那是屬於九月生的孩子的花。我和郁都出生在九月。小時候,我們睡同一張床,蓋一條被子,手牽着手,毫無雜念地相互依靠。我知道郁經常會做同一個噩夢,夢見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橫在自己面前,手腕處是咧開嘴的傷口,血不停地從裏面冒出來,流成一條河,就要將他吞沒。每到這樣的夜裏,郁都會在夢裏不停地抽搐,拉着我的手越來越用力,滿是潮汗。突然驚醒的時候,他也不說話,只是從床上一躍而起,飛奔到寫字枱前打開枱燈,拚命地畫,想把一切都記錄下來似的。他有一本厚厚的速寫本,裏面全是這個夢境的片斷。郁從小就喜歡畫畫,因為從小他就會做那個噩夢。我從小就開始學畫,因為從小郁就喜歡畫畫。郁是父親下鄉時老友的兒子,老友去世后,他便領養了郁,那一年,郁才兩歲。可我的母親不怎麼喜歡這個孩子,雖然她從來不把任何情緒放在臉上,卻還是用客氣對待着,以此疏離。從小郁就是家裏最聽話的孩子,吃飯的時候從不會把筷子伸到長輩的面前夾菜,也不會像我這樣讓保姆端着飯碗追在身後跑。吃完飯,他會恭恭敬敬地說:“我吃完了,爸爸媽媽慢慢吃。”然後走到院子裏接過保姆手上的飯碗,像長輩那般按了按我的頭頂,“語重心長”地說:“妹,聽話!吃飯。”郁叫我的時候,用上海話的“妹”,聽起來就是我的名字,眉。我喜歡跟在郁的身後,拉他的衣角,背着畫板走安福路那條狹長的馬路折去靜安寺看佛,再沿着華山路去美校學畫。一路上我們不會像平常的小孩那樣打打鬧鬧,奔來跑去,只是一前一後地走着,寸步不離。有時他會突然回頭來看看我,眯起眼睛問:“妹,鉛筆帶好了伐?”我就眨吧眨吧眼睛,存心搖頭。剛開始的時候,郁會認真地在自己的畫板里抽一支鉛筆出來遞給我。後來,他料准了我又在撒謊逗他,便只在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然後伸出手來按我的頭頂,學大人的模樣教訓道:“小姑娘,不要撒謊!”“遵命!”我學着電視機里演員的模樣,做出一個肅立的姿勢。一時間,兩個人都“咯咯咯”地站在路邊傻笑起來。那是學畫路上常有的“遊戲”。平時,我們也會在自家的院子裏玩各種遊戲,扮演電視機里人物的樣子。小時候我們最喜歡演的就是《恐龍特級克賽號》,郁做克塞,我就是爾他夏公主。大家一起高喊:“一級準備,二級準備……發射!”每當爾他夏公主面臨危難的時候,克塞都會及時出現,除妖降魔。所以從小,郁就是我的克塞,爾他夏公主最最信賴依戀的英雄。上小學后,父母將我們分房而睡,可是一到半夜,我還是會偷偷地溜進郁的屋子,鑽進他的被窩,纏着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給我聽。郁的成績很好,十歲的時候,他學到了第一個英語單詞。黑夜裏,他在我的耳邊輕聲地念給我聽:cat,將尾音的t發得很輕促,輕輕爆破在耳邊。於是,一股溫熱的風便吹進耳朵來,有點癢,又一點潮濕,撞在耳膜上,回應給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