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九個月(3)
A不知何時又把手放在了我的頭上。我心裏有許許多多對C的崇拜遇熱蒸發,想從頭頂冒出去,可是被他的手掌完全阻擋了。於是我伸手把他的手拿下來,用雙手握住,然後繼續望着C的背影,無限神往地說:“我發現,張斕真是好看。好看得瘋掉了。而且他現在越來越好看,比以前還要好看。如果舒美一直能和他好下去,那真是很好的。”我握緊A的手,繼續朝遠處張望,一直到C絕無僅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才不得不把喉嚨深處的一口氣嘆出來,重複道:“實在是很好的。”A輕輕抽出手來,重新去摸我的頭,語氣溫柔地說:“你這個人,詞彙貧乏。”我眼光釘在煙霧騰騰的馬路盡頭,笑道:“我也覺得。一天到晚只會說,好,好死了,好得不得了。”我用力感覺着A手心那個千適合萬適合我的溫度,抬頭對他說:“襄沒城,你這個人真是好,好死了,好得不得了。”A注視我,咧開嘴笑——我的魂突然飛出九天之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他這樣笑了!能記得清楚的,還是去美術館的那一次……他笑着,他的頭髮和眼睛在風中高聲吟唱……我的A並不常常像這樣笑的,而他這樣笑起來,簡直就像一個神仙一樣!我把手貼在他的面頰上,說:“襄沒城,帶我出去兜風吧。”他一直在笑,笑得天也要翻過來了。我着迷地望着他,正對他的笑臉,說:“襄沒城,我愛你!”然後我們抱了一抱。在他的懷裏我聞到他那件外套的氣味——現在我整個人都浸在溫暖的水汽里。我貪心不足地把面孔朝他懷抱深處探了一探——現在,漫長的神志不清中,彷彿全世界都是他身上那件絨線衫曲曲彎彎的紋理。A讓我坐在他自行車的橫檔上,他好帶我去兜風。我不肯,要坐在後面,書包架上。他說,那麼你坐上去吧。我就坐上去。他邊踩車邊說,真的,你蠻重的。我說,屁!他沒有反駁,脾氣很好地笑笑。我望着他的後背,忍不住伸手敲了他一下,說,哎,這裏允許騎車帶人嗎?他說,只要敢,哪裏都允許騎車帶人。我窮笑八笑。A帶着我,飛一般穿過一條又一條黃色藍色的馬路,我在他身後驚叫連連,叫聲一下子就被風吹走了,吹到最高最高的淺藍色的天上。這個地段比較僻靜,晚上警察叔叔都下班了,路上也沒有什麼人,我的叫聲和笑聲鋪天蓋地,滿滿地一下子就浸濕了膝蓋。有一次大轉彎的時候,接連有兩輛大卡車轉彎過來,A晃得很厲害。他說:“你看看後面有沒有車。”我說:“哎呀,我看不到。”他說:“你坐好了,別掉下來。”我又大叫:“襄沒城我們這下完了!車毀人亡了!”然後我們兩個人大笑着,一滑就滑過了十字路口。我說:“我還是擔心被警察抓住,你現在是騎車帶人。”他回了回頭,說:“那我就說,我車上的不是人。”我笑笑。只聽見他繼續很起勁地說:“解頤,到那個時候,你記住要協助我。”我也起勁了,附和道:“我就連忙對警察叔叔說,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他大聲說:“噯,是的是的!”我們窮笑。轉過了那個兇險的路口,A突然平穩起來。我詫異地說:“咦,怎麼現在那麼穩?”他笑道:“我前面嚇嚇你呀!”我說:“呸!”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他傻乎乎地笑了幾聲,好像小熊維尼。我把手伸到A前面,環抱着他的腰。他扭頭問:“怎麼?”我臉貼住他的背,說:“剛才張斕怎麼了?舒美call他,是什麼事?”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等我催了他一次,才說:“沒什麼。別去管別人的事。”我提高聲音說:“舒美的事,怎麼是別人的事?你不告訴我,我也會去問舒美。”他大聲嘆氣,說:“你這個人!你這個人!”我在書包架上打他的背和肩膀,像作鐘擺運動那樣,有節奏地一下,一下,又一下。他伸手到後面,我躲開他,有毅力地同他作迂迴鬥爭。到最後,他忍無可忍地說:“還有什麼呢?劉舒美心情不好呀。”我愣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懷抱中流走了,可是我難以名狀,不由有些茫然。半晌,我輕聲說:“舒美要是不高興,為什麼不能來找我呢?”A說:“你跟她談過戀愛嗎?”我想了想,突然微微興奮起來,說:“那麼,舒美會不會和張斕和好呢?”A頓了頓,隨即說:“你管這些幹嗎?”說完,用力踩起車來。我不甘心,緊接着問:“剛才張斕要回去,是不是為了舒美?”A好像在考慮什麼,連背影看起來也很沉靜。我聽見他慢吞吞地說:“也可以說是吧。”隔半晌,又說:“很難講。劉舒美也許要和Van在一起了。張斕自己也沒有想清楚。”他的話像一陣穿堂風,從我熱烘烘的頭腦里“嗖”地直穿過去,我努力地伸出雙臂,可是什麼也沒有抓住。這條馬路因為人少的緣故,顯得特別寬闊。我太太平平地坐在A自行車的書包架上面,兩眼直通通望着馬路對面,一幢一幢一幢掠過眼帘的房子,所有東西都籠罩在那種黃澄澄的燈光下面,空氣里還有藏藍的夜色在流離失所。A的話在我腦子裏兜了一圈又一圈,我的魂跟在它後面,背着手,兜了一圈一圈,又一圈。良久,我鼓起勇氣問A:“你怎麼知道舒美要和Van在一起呢?”A有點不耐煩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C說的。他沒多說,只說聽出來這樣一種意思。你看他那麼心神不寧。”說完這句話,他停在十字路口,眼睛望着馬路對面的紅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