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七個月(3)
我和他飛快地對了對目光。這是第三次我來補課,第三次我和他坐在一起。他的笑容就好像是他鄉遇故知。至今為止,我一直以自己能夠做到的最大限度認真地聽課。這也許是因為我所身處的這個環境已經最大限度地靠攏了我一直期待和尋找的那麼一個地方,未達到要求的僅僅是那一排沙發,以及一些不可言傳的東西。我瞪着墨綠色的毛玻璃黑板,老師寫的數字和字母、畫的示意圖都好像是小塑料片那樣浮在深綠的水面上,飄來飄去。電學讓我的頭腦懶惰起來,暫時收起了那些鑽進鑽出的不良念頭。課間休息的時候,他對我說,他家的劍蘭開花了。他的臉上洋溢着高興滿足的笑容,讓我也笑了起來。他拿一支圓珠筆,在課桌上畫了一支沒法看懂的劍蘭花,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把頭伸過去,然後對牢課桌,指指戳戳地說:“這個是紅的。這個——花蕊,通通紅。這些花瓣都是黃的……老好看!真的!”我大笑起來,手支着腦袋打量他——這是我第一次用心地打量他。我發現他原來是一個長得蠻好看的男孩子。他是象牙色的輪廓分明的臉,眼睛和眉毛一樣的黑而醒目,瘦瘦的好看的身材,有種電影明星的感覺——連表情也像電影明星。我手支着頭,伸手去打他的肩膀,“啪”一下,他吃驚地回過頭來,問:“幹什麼?”我還是手支着頭,哧哧地笑,說:“嗯,嗯……你倒是蠻好看的么。”他愣了一下,然後笑出來,摸着頭說:“怎麼可以這樣說一個男人!”他把自己叫做男人——我悄悄地想。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看其他補課的人在教室門口進進出出。接着他突然說:“怎麼樣?到哪裏去走走?”我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正好和他的黑眼睛對在一起。我說:“再說吧。”他說:“什麼叫再說?”我兩隻手在桌子上按了一按,說:“等一下還有一個鐘頭的課要上。等一下再說吧。”他靜了靜,剛開始沒有什麼聲音,隨即說:“那麼我們最少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在外面——或者再多一點。”我嚇一跳,說:“現在出去?不上課嗎?”他說:“現在我覺得很無聊,不想再上課。再上課就要睡著了。”我笑道:“你挺狠的嘛。”他說:“上不上都一樣的。上也是睡覺。”我心裏搖了搖,很快過去了,表面上堅決地說:“我不去。我要上課。”他說:“你也不想上課,我看出來了。”我嘆氣,說:“去幹什麼呢?”他用心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遲疑了一下,說:“還可以。”他說:“那麼我們走吧。”我疑惑地望着他,一直望到他的眼睛裏去,一直望到他的腦袋後面去。他對牢我,在笑。我驚詫地想:這個人!在他的烏黑的後腦勺之後幾米,窗外——密密的黃楊樹葉片後面,陽光像洋流一樣浩浩蕩蕩地撲面而來,甚至帶着一點隱隱約約的海腥氣。我突然想出去想得要死。我想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了,這樣可愛的天氣不會再有了,只有今天、現在到天下面去走一走,才能不辜負我自己活這一生一世。不管我這個人是多麼的失敗,我再失敗也意識到這是一次自救行動——我,此時此刻,必須出去,否則我就不得好死了。我站起來背起書包,開始理我的筆袋。然後,甚至來不及把桌上的東西歸到書包里,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抱在懷裏,朝門口走去。那個人跟在我後面。教室里其他的人目瞪口呆地目送我們離開。走出教室門的一瞬間,我扭頭四顧——老師站在走廊另外一頭的窗口,靜靜地在吸煙,沒有注意到我們。一下子,我和這個陌生人到了外面——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相互之間也不認識的外面。風是涼的,拖拖拉拉地帶着淺金色的太陽光。我們朝前面走過去,我的肩膀有時碰到他的胳膊。我很想這樣一直走走走,一直走到死。馬路上人挺多,到處張貼着宣傳長風公園國際花卉節的橫幅。他說:“這裏有什麼花節啊?”我說:“是啊。在長風公園開國際花卉節。去年也有。沒去過么?”他說:“沒有。你怎麼對這裏那麼熟?住在附近嗎?”我說:“不是。有同學住在這裏。去年她叫我來看的。”他好像等了等,想聽我繼續說下去的樣子,隨後說:“看得怎麼樣?”我說:“除了人什麼也沒有。”我一直看着路的前方,面無表情地說話,他在我身邊一笑一笑,像在聽冷麵滑稽一樣。我們就這樣一路走過去。天氣實在很好。他說:“怎麼人這麼多。熱鬧得很么!”我說:“咦,花卉節帶動經濟發展呀。沒有花卉節么也不可能這樣。”他好像又想了一想——他這個人說話總是喜歡前思後想,一副不大聰明的樣子——說:“真的啊。”我忍不住扭頭看了看他——想了這麼久,居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有那麼半秒鐘的時間,我私底下叫了一聲A的名字。襄沒城,我無聲地說,說著,把手伸到衣袋裏,摸了摸裏面的一枚一元錢硬幣。我們開始不停地交代自己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學校、自己的同學、自己的家,以及自己的興趣愛好、喜歡看的電影,等等等等。我無奈地對一個陌生人講述着自己的一切,可是好像講的也是一個陌生人的事情。有一次他伸出手來,手心裏有三塊吉百利牛奶巧克力。我探頭一看,叫了一聲啊,就奪了過來。他笑笑說,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給你吃的?我說,難道你不是給我吃的嗎?他還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