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七個月(2)
我和那個人在下午特別的一種短短的毛茸茸的陽光裏面核對自己做好的物理練習卷,試圖聽懂那些我們做錯或者不會做的題目。在我們的手邊,桌子的兩個靠上的桌角,分別放着我和他的兩個計算器。突然我們發現彼此的計算器是一模一樣的SHARPEL—509G,對此我們對了對眼光,小心翼翼地一笑——那一瞬間我的頭腦轉到了力學之外的領域,我想,這個人的樣子倒有點像A呢。我們定心地坐在那個好位子上,定心地聽課,定心地撥弄計算器。我不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知道。後來就課間休息了。他先是看着我的計算器,隨即看着我的臉。我們的對話從計算器開始。我很傻地指了指他的計算器,說:“怎麼是一樣的?”他說:“是的呀。這種計算器,用的人好像很多。”我說:“是的呀。”然後我捧着自己那個計算器,端詳了一會兒,問:“Random到底派什麼用場?”他湊過來,好像他自己那個上面沒有Random鍵一樣,看了看說:“隨機數。不知道到底派什麼用場。”談話似乎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停了一下,他又說:“我們班裏,無聊的時候就撥隨機數玩。撥個隨機數,然後開根號,按大小看輸贏。”我瞥了他一眼,說:“噢。”真奇怪,這麼無聊的玩法,也有人想得出來。老師抽了一根煙,走回來繼續上課。那個人繼續用他獨特的方式翻卷子、看卷子、做題目,間或自己撥一個隨機數,一副很寂寞的樣子。隨機數是奇妙的東西。我始終不知道它派的是什麼用場,可是我們少不得它的。教室里有一種睡覺的氣氛在慢慢地從天花板上掉下來。我的眼皮很慢很慢地合上了。突然之間,有個人捅了一下我的胳膊。是坐在我身邊的這個人。他微笑地看着我,小聲說:“不要睡着。”隨即舉起手裏的計算器,問:“來嗎?”他的樣子真的有點像A。“當然。”我說。我們飛快地對了對目光。他看看黑板。我看看黑板,拿起筆做一做手裏的題目。我們開始隨機地撥隨機數——隨機地開始,隨機地停頓,隨機地結束,撥出來的不着邊際的隨機數被我們賦予輸贏的意義,在屏幕上頻頻跳動,一閃一閃——就像我和他隨機地參加同一個補課班,隨機地坐在一起,隨機地想起撥隨機數,而人為地製造及維持撥隨機數的機會。我手支着頭看着他,想起了A。我想起有一天傍晚,我和A坐在教室里,他慢悠悠地給我講着關於牛頓的什麼什麼。他講的牛頓不是物理書上面經典力學的牛頓——他只是隨口說道,喏,牛頓曾經做了一件怎麼怎麼的事情……他給我講牛頓,好像在講一個我們都認識的同學那樣。到最後,他嘆了口氣,說,你看看,牛頓還是一個蠻好看的男人。我說,是嗎?把頭湊過去。——那時的天氣我倒是記不大牢,可能是因為不冷不熱的關係——怎麼個不冷不熱,我說不清楚了,也許有那麼點點涼吧?只記得下午的太陽影子。下午以後是傍晚,傍晚的淡藍色的天。我的胳膊肘被撞了一下。身旁這個人點了點計算器。我伸出手,就在胳膊肘旁自己的計算器上按了兩下。計算器上方,是一張草稿紙,上面畫著“正”字,表示這個遊戲雙方輸贏的次數。我說:“牛頓——”他笑,說:“還沒說到。你在聽什麼?”他指了指我的胳膊肘——計算器。我輸了。又輸了。我一下子並沒有搞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隨後我發現他不是A。我非常地驚訝於這個發現——為什麼他不能是A?為什麼這個坐在我身旁的人不能是A?因為A是不補習物理的。為什麼A不補習物理?因為A加的是歷史而不是物理。為什麼A要加歷史卻不加物理?因為A必須做出一個最合理的決定。為什麼已經做出的決定就是最合理的決定?因為那是帶有隨機成分的決定。隨機數就是最合理的數字……我往低矮的窗外望去,望見一個隨機的傍晚,隨機的顏色的隨機的天。我身邊坐着一個不是A的隨機的人。我有沒有對A提起過那個同我一起補習物理的人?好像是沒有。離開補習班之後,我處在一種自欺欺人的遊離狀態中。生平第一次,我強迫自己逃掉、忘掉,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晚上蜷在被窩裏的時候,有時突然會想起那個人的樣子……他翻書、翻試卷的特別的樣子、說話的樣子、撥隨機數的樣子。他曾經說,看見我難過,他自己也難過。但是我不肯相信他。最後他對我說再見,我在心裏還想,他不知道以後再也看不見我了。我居然還跟他一起出去逛過街。一邊在路上走,我一邊覺得好笑:和這麼一個陌生人如此親昵地走來走去。我搞不清楚陌生一詞究竟算什麼意思了。我們在一起,說許多許多話,然後他伸手來拉我的手,氣氛很沉重——不知道我們是真的如同表面上那麼認真,還是僅僅假裝認真。在那之前,我並不知道他會來拉我的手,也不知道他會來吻我。如果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責怪我?如果我把一切都忘記,可不可以不責怪我?每次都是我比他早到。我安靜地坐在那個中間靠後一排的座位上,把一疊試卷重新做排列組合。教室里沒有聲音,但是有許多跟我一樣不走運的人——對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接着,在某一個隨機的時間裏,他走了進來。他的脖子以一個確定的角度朝我坐的地方轉過來,對我笑笑。他又一次落在我的身邊,臉上帶着過分熱烈的神情——所有這些都是我在後來、在離開他之後才明白過來的,當時我只是焐在對A、對自己處境的苦思冥想之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