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後五個月(3)

高考後五個月(3)

A一直帶我爬到四樓,打個彎,穿過一條兩邊兩堵黃牆貼得很近的短小走道,來到一個非常寬敞的陽台上。看起來陽台現在是做公用的,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物,但還是看得出來非常精緻,形狀是彎彎的半月形,線條爽朗,好看得不得了。我過去趴在欄杆上,看見樓下的花園,還有花園裏的一棵極端修長美麗的連樹,不由大聲叫喚了起來。我拉直了嗓子說:“襄沒城,這是哪裏?”A說:“這裏就是我說要帶你來的好地方。”我扭頭看看A。他站在我身後,眼神很柔和很柔和,胸口很溫暖很溫暖——就像在我背後千年不遇的黃昏。在我們的對面,也是一幢年深月久的公寓樓,帶着明黃色水泥拉毛的牆壁。隔着一個小花園,黃昏漸近的陽光撒落在那明艷得幽幽散發出麝香氣味的黃色牆垣上,從它表面遊離出許許多多金燦燦的粉末,像毒藥溶化在空氣里,侵入我們的心口,左心房,右心房,左心室,右心室,兜個不停。我緊握着我自己的雙手,看啊看啊,看個沒完沒了。我是如此熱愛這裏。這裏實在可愛——暴靈無比。我愛這裏愛得心痛。A說:“怎麼樣,這裏?你來過這裏,你就隨時隨地可以接受世界末日了。”A說:“這裏簡直就是我的世界末日。”A說:“喂,說話呀。”我笑笑。我深深呼吸,這金色的有毒的空氣,這見血封喉的空氣。法租界的黃昏——我愛得心烈烈作痛。我說:“襄沒城。”A說:“怎麼?終於說話了?”我說:“我想划船。”A說:“明天帶你去划船。到黃浦江里去划。”我說:“我想看籃球賽。”A說:“我們到美國去看。要麼我打給你看,比較簡單,也精彩一點。”我說:“我想陳小春。”A氣憤地說:“怎麼突然想陳小春?為什麼不想我?”我看看他,說:“你就在這裏,我幹什麼要想你?”於是我們兩個一起笑了起來。在我心底深處,好像養着一隻金鈴子,一直悄悄潛伏在那裏,不響,此一刻突然感到異常溫暖,就痛苦嘹亮地叫響了。我和A走出那幢美得彷彿世界末日的公寓,頭頂直冒毒氣,穿過馬路去復興公園。在路上,A說:“你為什麼這樣喜歡走路?”我說:“不知道呀。不知道呀。為什麼呢?唉,知道就好了。”他說:“知道了就可以改了。”我很輕很輕地說:“是的。”我記得這段對白剛才在哪裏說過了。一個人居然會兩次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來,真奇怪。公園裏有不少人在草坪上放風箏。我們四處轉了幾圈,因為中了毒,腿腳不穩,只好頹然坐在梧桐樹下的長椅上。我對A說,我喜歡公園裏的梧桐樹,因為不去修剪,所以長得很修長,枝條都盡情舒展開來,一副十分健康優越的樣子,那麼美麗。A側耳聽着,說,嗯,嗯,嗯嗯嗯。A問我最近有沒有在看什麼書。我說沒有,要麼《上海電視》也算是書。A說:“我剛才看到長椅上坐着一個人在看《須蘭小說選》,想起來寢室里有個人也有這樣一本,所以問問你。沒什麼。”我說:“須蘭是誰?”他說:“不是誰。一個寫書的人。”我說:“寫得好看嗎?”他看上去很認真負責地想了一會兒,笑笑說:“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開來,間隔越來越大。”說著搖搖頭,搖頭的樣子又幽默又謹慎。我想像了一下:一行字比一行字大、一段一段分開來、間隔越來越大的小說是什麼樣子?可是想不出來——一點點也想不出來。於是我對自己說,A的**實在是太奇怪了。我們坐在令盧灣區居民喜聞樂見的復興公園裏,一會兒說這,一會兒說那,更多的時候是什麼都懶得說。黃昏的風來把冬天的陽光吹走。那陽光是一個腳跟不穩的傢伙,身體虛弱,心腸溫暖,離開的時候,十個帶毛茸茸手套的手指頭在梧桐道和草坪之間游游移移。我注視着它,含情脈脈。我知道它要遞給我一個不可告人的承諾,雖然我猜不出那是什麼。我太笨了。活着的人都那麼笨。不遠處有個誰在拉手風琴——《桑塔露琪亞》;因為不熟練,所以拉得斷斷續續,變成像正在逝去的陽光那樣游游移移的曲調,始終不肯下來、到我身邊來,而在梧桐樹光禿禿的高樹丫上踮着腳滑來滑去。A悄悄地把手放在我的後頸上——非常溫暖,三十八度半那麼溫暖。親愛的,我說,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突然之間我成為像《桑塔露琪亞》那樣老,老而無用,靈魂滑動在梧桐樹的頂端,成天像電車般掛在空中滑來滑去。不知這樣過了多久,A在我身旁鬆了口氣,放在我後頸的手也軟了下來。他看看我,眼睛深處滿滿地盛着至少一公升的虛弱。我明白,我也同他一樣——我心裏的一根彈簧鬆掉了,永遠鬆掉了。我們相互對視,虛弱地笑着。以前以後,我們再也沒有這樣地知根知底、心心相印過——我們甚至可以觸摸到彼此呼吸的形狀。我久久凝視A——我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他說:“好了。世界末日不會來了。”證畢。我和A晚上將與B、C他們一幫人在外灘會合。可是,因為世界末日沒有來,復興公園以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如此悲傷。未來如此悲傷。我現在不願意再寫下去了。饒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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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有意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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