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十三個月(4)
A很不可思議地看看我,看了很久。路口的紅燈變成綠燈,綠燈又變成紅燈,變來變去,忙得不能再忙。我說“幹什麼?”A搖搖頭,嘆着氣答道:“我么是小腦有問題,你么是大腦有問題。”紅燈又變成綠燈了,我們過馬路。我扭頭看着A,問:“何以見得?”A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伸手拉了我一把,把我拉近他一些。一個人騎着助動車“突突突”和我擦身而過,過去之後回頭說了句什麼,沒好聲氣。我說:“他說什麼?”A說:“他叫你走路長眼睛。”我很氣地說:“這不公平。我從來最恨騎助動車的人。”A笑起來:“呵呵呵!你這不是大腦有問題的癥狀么?”他拉着我過馬路,像爺爺拉着孫女。不一會兒,我們就站在路口,轉身望着馬路對過——就剛才,我們還站在那個馬路對過望着現在站的地方呢。生平第一次,我發現一條馬路有兩個馬路對過。“為什麼?”我窮追猛打。A愣了一下:“什麼為什麼?”“小腦大腦這一類的事情唄。”“有關你的大腦,”A笑眯眯地說,“我也不多發表意見了,反正已經有公論,對吧?”我急於知道他的小腦,無暇他顧,就說:“暫且算是這樣。那麼小腦又是怎麼一回事?”A哈哈笑起來:“咦,你不在乎啊?真的大腦有問題啊?”我們筆直地往前走。逗處有無數雜七雜八的東西——車、房子、人、電線杆……惟獨地平線失落了。因為看不見地平線,所以沒有停下的念頭——東西實在多,多得叫人一點辦法也沒有。A呢,在我的旁邊,慢慢吞吞地說起他自己來了。“直到現在,我走路有時也會搖來搖去。小時候,我這個人好像兩個人一樣,而且這兩個人還總是作對,沒有統一步調的時候。我小時候走路老是左腳踢右腳,要麼右腳踢左腳,總之是互相踢。老師叫我們往左轉,我往右轉;老師叫我們往右轉,我往左轉。老師叫我們舉左手,我舉右手;老師叫我們舉右手,我舉左手。亂七八糟,一塌糊塗。你看我現在樣子還可以吧?我小時候是說不出的怪,雖然五官端正、四肢發達,但是看上去就是有什麼地方難受。我有時想,說不定我真是兩個人,陰差陽錯成了一個人,也末可知。後來慢慢好了些。現在想起來也還是有點嚇人——你想,有兩個什麼人在我裏面滾成一團地廝打!他們都說我小腦有點不發達。我自己更傾向於認為我是兩個人。唉,也不知道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了。”我瞪着A,說實話有點怕。A看來態度和善,表情安詳。當我的目光遇上他的目光時,我看不出什麼兩個人——可是,那也不一定,說不定他眼睛裏很深很深,深到什麼也沒有的地方……A注視着我,半晌,突然笑出聲來說:“喂,不要怕呀,你!”我於是也笑了。我們又一次從一個馬路對過走到另一個馬路對過。我們還在走,一直走,不知疲倦地走,窮走,大走特走。腳下的世界是最實在的,而身邊的世界是最玄虛的。到底哪個世界更大一些呢?“我的成長曆程,”A接著說,“可以說是在不斷的自我否定中進行的。或者說,是那一個人否定那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又反過來否定那一個人——不斷地否定來否定去;我自己是覺得沒有意思,可又由不得我。這樣一說,好像變成有三個人了,變成我自己是另兩個人之外的一個人了,那我倒沒有考慮過。總之不清楚。“我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爸對我要求很高。我做一件事,他總是說我這裏不好、那裏又如何如何。有點煩對吧?但問題在於我發現他似乎說得很對。你知道嗎?我爸爸不是那種思想貧乏、隨波逐流的貨色。他說什麼,我就有充分的理由想:嗯,是這樣的。於是我不停地反省自己。我裏面的兩個人不停地否定來否定去,也有時勢均力敵。別人不明白我這種情況,總是說我小腦不對勁。我想,知道什麼啊,你們!假如也有兩個人在你們那兒針鋒相對,你們就懂了。雖然如此,父親的要求還是使我的自信心在一定程度上受挫,造成現在這種狀況。”我問:“現在是什麼狀況?”他深深吸口氣,吸了好多好多氣,胸腔明顯擴大一圈。過後,又長長吐氣。全世界都是他吐出的氣,真不可思議。他回答我道:“靦腆。”我大笑:“什麼?太離譜的話別說么。”“靦腆並不就指看見陌生人或者談話時臉紅不好意思。我說的靦腆,是在心底對外界一種本能的抵抗。懂不懂?”我沒再笑。走路成了我和A談話的一部分——並不是談話成了走路的一部分,是走路成了談話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正在走路,我很可能會害怕起來,逃掉,也可能會不當一回事地大笑。走路使我和A彼此信任,使我們的談話變得無比沉重,重得像天邊最大最黑的積雨雲,叫人不大好受,胸悶。我問A:“你爸是幹什麼的?”我沒料到,一聽這個問題,A馬上流露出一種強烈厭惡和抵制的情緒,滿臉不悅的神色,說:“什麼叫我爸是幹什麼的?”我立刻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你爸是做什麼工作的。”他看看我,臉色舒緩下來,目光在我臉上停頓了些許時候,又回復了平日的和氣,笑笑說:“我爸爸啊。他啊——他很喜歡管人。”說完,停了停,最後一個字還在空氣里懸浮了一會兒,剛要消失,他又說:“我爸他很喜歡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