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的一些經歷(2)
張治文開始明白:抽象也是要有本錢的。是給有錢人享用的。只要進入不了高檔畫廊,他就永遠接觸不到真正喜歡它們的人。但進入高檔畫廊,需要的還是錢。還有一點。張治文還發現,好多上海人和他一樣,住在陰濕、窄小的亭子間裏。他們需要的是光線與空間。或者還有一些綠色植物的氣息。他們做夢都不會做到抽象畫這樣的事情上來。絕望中的張治文也去過十寶街。那是當他畫到第十二張畫,畫布畫框顏料都面臨危機、女房東又堵在門口,兇巴巴地數落他兩個月沒交房租后的一個晚上。他在一家小飯店喝了點酒出來。口袋裏裝着最後的一百塊錢。以前張治文也聽人講起過十寶街。說那地方是個紅燈區。但與其他紅燈區不同的是:那裏有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女學生。她們智商很高,而且處世靈活。他還聽說過那地方的行情:一個小姐一百元錢。但他不知道,這是指一般的女孩子,還是那些智商很高、處世靈活的女學生。他那天晚上突然想到那個地方去看看。他去了。他是走着去的。天氣很冷,風呼呼地刮著。他又有點喝多了,心裏難免感到些悲涼。張治文朝十寶街走去的時候,心裏想了很多。抽象的想了很多,寫實的也想了很多。抽象的他想:畫畫究竟是為了什麼?以前他認為這很簡單,就兩個字:藝術。他認為他的心裏是有理想的。雖然他的理想與大多數人的理想有些格格不入,與大街、商店、外灘的高樓、與整個的時代都有些格格不入;雖然大多數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理想。但他自己是堅信的。為了這種堅信,他自己都感動過。然而現在他有些動搖了。緊跟而來的是懷疑。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他究竟喜歡藝術嗎?喜歡到什麼程度?如果這種喜歡是無與倫比的,如果他的堅信是真正的堅信,那麼他又為什麼會動搖呢?他不知道。他不能夠回答。因為這種不知道、與不能夠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變得軟弱起來。變得軟弱起來的直接原因是冷、疲憊。還有比冷與疲憊更可怕的一種東西:那種像鳥在天上飛來飛去的感覺沒有了。翅膀增加了很多份量。變沉了。要到地上歇歇腳。這樣他就接着想了一些寫實的問題。寫實的問題其實很簡單,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歸結起來只有兩個字:金錢。張治文在十寶街找了家小酒吧。酒吧里黑乎乎的。好多人在喝酒。其中好像有些穿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們在酒吧里穿梭往來,像一條條閃光的熱帶魚。但張治文看不清哪幾個是智商很高的女學生,哪幾個又是智商不很高的女人。他覺得她們好像都差不多。就像池塘里的魚和魚是相差不多的,海水裏的魚和魚也是相差不多的。差得很多的魚和魚,只要放在同一個池塘,或者同一片海域裏,最後也都會變得差不多了。另外,張治文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女人在黑暗裏都像一張張抽象畫。他想,這種抽象畫倒是每個人都能看懂的。張治文睜大了眼睛,她們就在他眼前晃過來,又晃過去。漸漸的張治文就不再想抽象畫不抽象畫的事情了。張治文的眼睛也睜不大了。但他還是想要喝酒。他覺得自己從來都沒有這樣想喝酒過。他說:“酒!你們的酒呢!”他說:“誰說我喝醉了!你們才喝醉了呢!”後來就有個小姐把酒拿給了他。她說:“先生,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嗎?”她的聲音很好聽。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姐。她的聲音還很溫柔,這種溫柔,使張治文剛剛萌生的軟弱又增添了一種委屈的成份。他徹底地從天上落到地上歇腳療傷了。他還拉着那位小姐的手,痛痛快快地、無比傷心地大哭了一場。後來張治文知道了那位小姐的名字。她姓王,叫王小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