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海濱廢墟遇亡靈
十.海濱廢墟遇亡靈
又到了2o年前的那個海濱,那是我和妻子新婚的蜜月之地,但那地方已經似是而非了,周圍一片荒場廢墟,僅剩下我們2o年前曾住過的那家療養院了,地方還是那地方,可建築物有變動,整個樓房都被貼上了白色的瓷片,非常耀眼,也該變了,2o年,它還能原地矗立在那裏已經很不容易了,不像我們這座城市,剛剛建起的新樓群不到1o年,說拆就拆,使人有一種錯覺:這座城市只要一換市長,先就要將過去的建築群有所動作,不是整體拆毀,就是拆除部分做新馬路,所謂1o年規劃只要剛剛到就得重新再規劃了,整天在地皮上做文章,好端端的馬路,整天做手術,不是忘了埋這個管線,就是忘了加固那路光纜……民工們總是有活干,難怪市民們猜測:“咱這城市,誰當頭兒,就用誰老家的民工,沒活也要給找些活干,要不那官就白當了,有權不用過期作廢!”,雖說是捕風捉影,但馬路上就沒消停過,作為在這座城市生活了4o多年的老市民,尤其是住在市中心,每天晚上都被各種噪音侵害着,現在又非要修什麼地鐵,土質鬆軟下的沙土結構層,再往下挖就能見水了,根本不適合修什麼地鐵,偏偏硬着頭皮修,結果工程完全鋪開了,塌方死人了,已經無法收場了,只有繼續下去,苦的就是我們這些市區的民眾,天天晚上在隆隆的噪音中遲遲入不了眠,總覺得和2oo8年“5.12”有感地震時的聲音相仿,長期下去,不想神經衰弱都難。
妻子說到久違的海邊去看看,我先安排住處,正要進去,被人叫住了:“哎,小盛!”,小盛?都快5o的人了,至少叫個別的稱謂,比如盛師傅、盛老師等等,但聲音出奇的熟悉,應該是碰上單位的人了,他鄉遇故知,出了西安看習慣,出來陝西聽口音,在千里以外遇見鄉黨是一種意外,聲音到了,人也到了,是原來單位的小王,十幾年不見,他彷彿老多了,不像我,總是不怎麼變,總能在街上被同學、朋友和同事認出來,小王那麼肯定地叫我我並不覺得奇怪,只是在這麼遠的地方碰上真是不易,我迎上去:“嗨,怎麼在這兒能碰上你?想都不敢想!”,他遞過來支煙:“那有啥奇怪的,要是你年年來,年年都能碰上我!”,我感到不解:“怎麼你也年年這時候來度假?”,他嘴角掛着一絲無奈:“哪裏,我們家搬到這兒了。”,我更感到奇怪:“你老家不是在河南嗎,怎麼搬到河北來住?”,他沒有解釋的意思:“我送我爸來住的,他偏要來這裏,我大部分時間在西安住。”,我想起來了:“聽說你家才拆遷,落了好大一套房子,好不容易熬出來了。”,他笑着點點頭:“我得伺候老爺子到走。”,小王是個實在人,其實他只比我小半歲,但看上去很蒼老,他父親王伯伯是個很胖的慈愛的老人家,退休前在我公司傳達室干,退休后仍被返聘,一時找不到這麼放心和認真的人,再說那時他們家很擠,孩子多,房子少,只好在平房頂上搭個鴿子籠讓小王住,那時小王還沒結婚,王伯伯便以傳達室為家,我給他安排了一個“套間”,就是把傳達室隔壁閑置的賬本庫騰出來給他們老兩口住,為此,很多人對我都有意見,我這個人很不識時務,越是沒人搭理的老實人我越愛幫,因為我也老實,我認為自己和王伯伯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認識幾個字而已,憑什麼就讓老人家天天給我辦公室送開水?分明是底下科室的討好之舉,他們是藉著我給他們自己省力氣,沒臊的小夥子們!不過他們對王伯伯的尊重使我無法訓斥他們,那時我也才不到三十;我又為王伯伯配置了一輛平板小推車,把所有科室的開水都送了,每天下午王伯伯來收水壺,早上上班鍋爐房的水燒開,再也沒人排隊打水了,為了王伯伯這份辛苦,我在會上提議給他加1oo元送水費,沒人有意見,。我知道王伯伯對我心存感激,可房子是公家的房子,閑着也是閑着;錢是正當的勞動所得。鬧?沒道理,退休了都想來看門?每門兒!王伯伯從不偷懶,按時送水、送報紙,來往登記一個不落,從不出差錯,雖說不識字,但卻待人很有禮貌,凡到過我們公司的人都對王伯伯特別尊重,因為他們見到的總是一張誠實、和藹可親的笑臉。
老人家既然搬到這裏,我安排好住處就得趕快去看望一下,有幾十年不見了,到底多久了,我一時想不起來,我對小王說:“王伯伯住哪兒?我一會兒去看看他。”,小王告訴我:“海邊漁村。”,這我就感到奇怪:“這兒是旅遊風景區,2o年前就已經家家開旅店搞旅遊了,從沒在這裏見過漁民。”,小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先安排住處吧,我得把車開回去。”,小王是個老司機了,他曾給我開過一段時間車,後來調到本系統的另一部門了。我到療養院登記住宿,很奇怪,竟然還是2o年前的服務員接待我,不過她們的確老很多,可從她們的聲音可以確認出是當初的她們,我問:“還記得我不?”,她們搖搖頭:“小夥子,我們從來沒見過你。”,我笑了:“小夥子?那是2o年前的我了!”,她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有多大?在我們面前賣老?”,我把身份證交到她們手裏:“兩年前才換的二代身份證,舊的照片可不能用噢?!”,她們對着身份證使勁看我,這使我想起2o年前她們也曾這麼看我,我學着她們的口音:“小紅,快看看這照片上是不是他?還有這結婚證。”,她們愣住了,其中那個小個子驚訝地看我:“你咋知道我叫小紅?”,我又學到:“大丫,這鎖開不開,你來幫我。”,大個子也驚呆了:“你還知道我的小名?”,我笑了:“你們的口音像唱河北梆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大丫姑娘還幫我們聯繫過沖膠捲。”,她們立刻興奮:“想起來了,你每天回來都在桌子旁寫東西對吧?可你那時沒戴眼鏡,不說了,還登個啥記呀,先住下唄,咋不見嫂子呢?”,我答到:“到海邊去了,我們都喜歡海,第一次見到海。”,她們提着我的行李,立刻為我安排好了住處,小個子不住地誇我:“你老記性可真根兒,那老些話俺們都忘光咧,你像是錄音機給重放一遍!那你咋就不變呢?光是多了副眼鏡。”,這種情況我已經司空見慣了。
安排好住處,我打算去找妻子,幾十年不來,我怕她走丟了,我又想起了一樁事,就是這家療養院的後門直通海邊,我記得它前後樓都有傳達室,並且晚上11點準時關大門,我那時曾和妻子不止一次地從後門的圍牆上翻進來,我這人有個怪癖,專撿陌生的路和人少的路去探個究竟,也不圖捷徑,而是想證實那條路能走通。2o年後,我打算再從後門出去到海邊,晚點回來,再和妻子翻一次牆。當穿過樓道出去到後門時,我失望了,已經沒有圍牆了,我這才想起前面也沒有圍牆,整座樓矗立在一片廢墟中,我想:大概和我們城市一樣,搞市區建設吧,我慶幸自己這時候來,再晚些時候也許這裏就不存在了。我想先到過去的桌球館去看看,但到了那裏,我看到的是一個和原規模一樣大的游泳池,我感到奇怪:海濱那麼多日光浴場,這裏還要什麼露天游泳池?其實,它並非完全暴露在陽光下,而是在一片藤架下罩着,藤架上密結着紫藤和葡萄藤,游泳池裏的水被映得格外綠,幾乎有點陰森,我走到池子邊,突然妻子從藤架中伸出頭:“嗨!我在這兒呢!”,我趕忙去拉她:“幾十歲的人了,快下來,弄傷了明天不好下海!”,她從藤架后繞出來:“我就沒去海邊,這裏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我可沒你那麼好記性,走丟了你得急死。”,我臨時改變了主意:“你拿着出人證先回房歇着吧,我得先去看看王伯伯。”,妻子問到:“哪個王伯伯?”,我回答:“原來我公司傳達室的王伯伯。”,妻子沒有想去的意思:“噢,他怎麼在這兒?他今年大概有九十歲吧?”,我想了想:“應該是九十多。”,我獨自從療養院後門出去了,好像知道王伯伯在哪裏住着,但又不確定,我順着一條無人走的路往前盲目地走着,路彷彿比原來長得多,總也見不到海,像是在沙漠上行走一樣寂寞,終於身後有人問:“小盛,你別去看我爸了,我剛才沒敢立刻告訴你,他前年就死了。”,我聽見了小王的聲音,我回頭,卻看不見他,天快黑了,可我止不住腳步,仍想去什麼地方看看:“那你領我去墳上看看,他能埋在這地方真是不錯,風景很美。”,小王嘆口氣:“美啥呀,你看見什麼了?”,我不同意他的說法:“現在天快黑了,當然看不清什麼。”,他不斷地嘆氣,我抱怨他:“你看你,不但神出鬼沒的,還鬼聲鬼氣的,真是不像話,你藏什麼嘛?”,他的聲音很無奈:“你還是那麼膽大?”,我笑了:“膽子是天生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膽大,只是聽別人那麼說。”,小王的聲音只是嘆息,我有點生氣:“你可真沒出息,老人活了九十多,按迷信講是喜喪,可你還是沒完沒了,我不喜歡男人這麼肉的。”,小王繼續嘆息着:“哎,你這麼個善良人,竟然這麼心硬!”,我真生氣了:“你哄我一次就夠了,還和我躲躲藏藏的,真是可惡,出來,咱倆找個地方喝兩杯去!”,聲音變得顫抖了:“當年開車你絕對不讓我喝酒,我調走了沒人禁止,就喝上了癮……”,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來,只覺得眼前一大捧漆黑的長掃我的臉面,連眼睛都有點疼,我覺得腳底下有些晃,身子開始旋轉,我在瞬間判斷着:“我真的到海濱了嗎?”,那一大捧黑突然往前飄走了,給我甩下句顫巍巍的話:“難為你還記得我,可你這次記錯了,別再走了,這裏沒有海!”,我堅持着:“不行,我至少得知道王伯伯埋在哪裏,你不是小王,你裝神弄鬼的,我不怕你!”,他的聲音更加無奈了:“誰讓你怕了?我們怕你!”,我問道:“你們?還有誰?”,他似乎在勸告我:“你最好別看!”,我來勁了:“偏看!”,只見前方的沙土中有一個人向我揮手,我得意了:“還說沒有大海,這麼晚了還有人洗沙澡!”,我向前奔去,小王的聲音最後一次嘆息:“你可真犟!”,向我揮手的似乎是王伯伯,我開始懷疑自己:我這是在什麼地方?剛才不是知道了王伯伯已經死了嗎?有人推我:“哈哈哈!你來幹什麼?你嚇活人還不夠還來嚇唬我們?”,我聽着聲音很熟,但一時想不起來,但我對他的舉動表示抗議:“天黑了,我眼神不好,你想把我摔倒嗎?!”,身後聲音大笑着:“你倒給我們壯膽了!”,我猛然想起了這聲音是原來公司庫管老程,我想回頭但無法扭過去,我的身子又開始旋轉,我在旋轉的過程中反而清醒了許多:王伯伯死了,確定;小王,呀!他不是十年前醉酒開車出車禍也死了嗎?我去他家慰問時王伯伯還健在,聽小王他嫂子說王伯伯前年才不在的,這我也是知道的;老程,他怎麼也在這裏?他在13年前肝癌晚期也死了……天哪,我到了什麼地方?還能見到別人嗎?確切說是聽到別的我認識的人嗎?就是到了所謂陰間,我也不能白來一趟,見一個算一個,我腦子裏想着,但身子不聽使喚,只聽轟的一聲,我的頭好像碰到了什麼……
這天凌晨四點多,我醒來了,頭撞在了床頭上,原來一切都是夢,我點燃一支香煙,使勁地抽着,妻子回娘家了,孩子在學校,煙酒自由,我便拿出好久都不喝的一瓶高度白酒,狠狠地喝了一口,這回失眠,不能再給修地鐵按事了,是自己睡覺不老實亂翻碰醒了。人到中年睡眠減少很自然,可我卻是個不睡夠就沒精神的人,打算繼續睡,補個回籠覺,朦朦朧朧中彷彿睡著了,但又被樓下的吵吵聲弄醒了,有人在大聲議論着:“七點多西邊地震了!七點幾級呢。”,我在想:七點多級,是毀滅性的,大概死傷不少,得做好捐款的準備。果然,幾天後開始給災區捐款,不斷地關心着災區的受災情況,老百姓最關心老百姓,漸漸地,那個夢被閑置到一邊,現在趁着記憶,寫下來。
此事現在確定是夢,萬不可胡說,尤其是不可誇張,否則我便會有難以解脫的麻煩。
(於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順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