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啟蒙老師(2)

第二章 啟蒙老師(2)

顧先生赴東瀛學圍棋對他影響很大。當時的中國棋手幾乎都是力戰型1,接受日本棋理很少。而顧先生在日本受到了現代棋理的熏陶,使他的棋藝風格與一般中國棋手有明顯區別,特別在佈局和形勢判斷等方面,的確技高一籌。他下的棋不用蠻力,盡量符合棋理,使人感到自然、清晰、明快。顧先生的風格是典型的日本現代風格,在當時中國的圍棋界,這是很突出的,猶如鶴立雞群。也正因為如此,助長了顧先生的優越感,他認為在中國,即使再高明的棋手,包括劉棣懷先生等,都不能和他相提並論。在和愛好者下指導棋時,顧先生經常這麼問:“劉大將(劉棣懷先生的外號)讓你几子?”對方如答三子,則顧先生必然要他放上四子;對方如說四子,則顧先生無疑會讓他放上五子,在這方面也要體現出他的高人一等。人的優點和缺點往往很難分割開來。一個突出的優點往往會伴隨着一個明顯的缺點。顧先生是個個性很強的人,他處處都要高人一頭,也是不奇怪的。顧先生的最大優點就是熱心培養下一代。顧先生有兒子,他很想把自己的棋藝傳授給他,並也下了一番功夫。遺憾的是並非天下每個人都具有下好棋的素質。儘管顧先生是位出色的老師,也無法實現自己的心愿,這是他的一大憾事。說也奇怪,古今中外,凡是圍棋名家的後代,簡直無一人能像他們的父輩那樣在圍棋方面有造就。雖然有不少名手和顧先生一樣對其子女抱有希望並作過努力,但其結果也都和顧先生大同小異。顧先生對會下圍棋的小孩都很喜歡,都願意教上幾着。但真正被他收作學生的只有兩人,第一個是吳清源,第二個就是我。1922年,顧先生31歲時,北京的西單有一個棋室叫做海豐軒,是顧先生常到之地。一天顧先生來到海豐軒,看到有一九齡孩童跟一老者在對弈。孩童雖小,卻下得頭頭是道,一副雄才偉略的樣子。老者在孩童的凌厲攻勢下支撐不住,敗下陣來。顧先生覺得此孩童頗為難得,於是讓五子和他下了一盤,雖然孩童輸了,但他的實力與素質卻令顧先生驚嘆。特別是他氣派大方,與眾不同,到了將輸之時,他主動放下棋子認輸,不作無理糾纏,很有大將風度。這孩童就是吳清源,當時叫做吳泉。吳泉是福建人,那時他全家要回福建,顧先生這位棋界伯樂不願放棄這千里馬。他說服了吳泉的親屬,設法把吳泉留在北京。然後顧先生每天早晨叫馬車接吳泉到家中學棋。一天吳泉的母親帶着他來到顧先生家,要顧先生替吳泉取一個名字。那天正好顧先生的哥哥淵如也在座,他順口說:“泉水是清的。”顧先生接著說:“泉水是源遠流長的。”從此吳泉又多了一個名字,叫吳清源。吳清源在顧先生的悉心培養下有了長足進步,才兩三年時間就脫穎而出,成為棋壇強手。吳清源13歲時,日本來了五段棋手井上孝平和六段棋手岩本薰。吳清源屢勝井上五段,與岩本六段下先二1,互有勝負。同年,當時才四段的橋本宇太郎來我國,與吳清源下互先2,亦互有勝負。吳清源這個13歲的孩子以出色的成績引起了日本圍棋界的注意。在日本圍棋界聲望很高的瀨越憲作等人的促進下,吳清源終於在14歲時東渡。從此在日本圍棋界升起了一顆光彩奪目的明星。吳清源不但很快獲得九段稱號,而且以驚人的戰績稱霸日本棋壇20餘年。吳清源去日本以後,經常和顧先生有書信往來。顧先生每當與人提起吳清源時,總是感慨萬千、不勝懷念。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顧先生直至臨終也未能與這心愛的學生再見上一面。顧先生是30歲左右收下吳清源的,事過30年又收下我這第二個學生。吳清源的年齡跟我父親一般大,從年歲上來說是我的長輩,從棋藝上來說則又是我的老師,但從兩人出於同一位老師這一點來說,吳清源和我又是師兄弟,這關係有些微妙。我自幼年學圍棋后心中一直很崇拜吳清源,很想有機會能見見他,欣賞一下他那令人神往的風采和棋藝,甚至還幻想能向他學上一盤。不料這些願望和幻想後來都實現了。顧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他既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又是個不普通的人,你只要見過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說他普通是指他的外形,他沒有劉棣懷先生那樣魁梧的身材和大將風度,也不像王幼宸先生那樣精瘦和有一個鋥亮的頭頂,更沒有汪振雄先生那樣一個奇特的大腦袋。他的個子是矮小的,不引人注目。雖然是花甲老人,卻有一頭茂密而烏黑的頭髮,顧先生把這麼好的一頭烏髮剃得幾乎精光,只留下那麼一丁點兒。頭髮雖好,但絕非他的主要特徵。他那突出的腦門下面的一雙大大的眼睛才是他的不平凡之處。天下大眼睛有的是,但像他那樣有神的卻為數不多。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機靈的、深邃的、具有洞察力的、富有經驗的、閃爍着智慧的。誰如對炯炯有神這個詞理解得不太清楚,那隻要看看顧先生的眼睛就明白了。作為一個棋手,具有他那樣一雙眼睛,也就夠了,那就足以說明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棋手、一個了不起的棋手。也許這麼說是誇張了,可我不信一個眼大無神的人能下得好圍棋。誰要是看到顧先生的眼睛,便會感到此人不凡,絕不可等閑視之。誰要是已經和顧先生熟悉了,那更會在他的炯炯的眼神下對他肅然起敬。襄陽公園的西邊是襄陽路,在50年代,顧先生的家就在這條街上。由於近,又有茶室,因此襄陽公園是顧先生常去之地。襄陽公園的後面是新樂路,這是條特別短又很幽靜的馬路。很多人都認為上海是個擁擠不堪的喧嘩城市,然而上海也有那麼幾條鬧中取靜、清爽愜意的街道,新樂路無疑是其中之一。這條路連一輛公共汽車或無軌電車也沒有,因此尤其安靜。由於解放前這一帶是法租界,所以街上的建築物主要是法式洋房和公寓。馬路兩邊的法國梧桐長得很高大,伸展出來的樹枝在馬路中間會合。到了夏天,茂盛的樹葉擋住了炎熱的陽光,使新樂路成為一條清靜而涼快的林蔭道。我的家就坐落在這條理想的街道上。我家和顧先生的家相距那麼近,只需拐一個彎,這就給我學棋提供了方便的條件。可能這也是我的福分吧。上海那麼大,如果我們兩家相距很遠,即使我拜上顧先生為師,又怎能經常向顧先生請教呢?顧先生和劉棣懷、王幼宸等棋界老前輩一樣,當時都是無職業的,只能憑着他們在棋界的聲望下棋謀生。顧先生自己印了些票,每張票兩角,10張票1本。一個愛好者如想跟顧先生學習一盤,那起碼要買1本,即兩元錢票,有錢一些的就買上兩本。如果你只買1張兩角錢的票,那根本不可能跟顧先生下,此時顧先生就讓一位普通水平的棋手,大概比顧先生要差二三子水平的跟你對弈。顧先生是國手,又是以棋謀生,收費下棋也是出於無奈。不過他輔導學生可根本不考慮賺錢,他在我身上傾注了很多心血,並經常為我破費。如從經濟角度來說,那完全是賠本生意。我學棋不用交學費,這是因為顧先生不會接受。只有到了節日,才由我家裏買些點心之類送去略表心意。由於經常跟着顧先生學棋,因此也經常隨着他吃飯,有時在他家,有時由他帶着去一些棋友家中,有時則被他帶往飯館。有一次他帶我去淮海路上的一家西菜館,每人吃了一隻奶油全雞,才9角錢。這頓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以後花9角錢再也不可能吃上這麼一隻全雞了。我小時候父母不給零花錢,我也從不買零食吃。顧先生有時在襄陽公園買些小吃給我。有一年暑假的一天,我下完棋要回家了,顧先生給我買了一個紙杯冰淇凌。我當時沒吃,想拿回家與家人分享。我匆匆忙忙地走出公園,邁開兩條小腿往家中飛奔。當時正是大伏天,好在公園離我家很近。我用手緊緊地抓住冰淇凌,生怕它掉到馬路上。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奔上樓梯,撞進家門,才發現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傷心透頂地看着手中的冰淇凌——哎呀,全化了,而且幾乎都潑在馬路上了,只有杯底薄薄的一層冰淇凌水,才能證明這裏的確有過一個冰淇凌……我自從拜上顧水如為師后,幾乎每個星期天,以及寒暑假的每一天都跟隨着顧先生。起初一直由我父親陪伴着(父親為我的成長盡到了他所能盡的責任),久而久之,他對我放心了,於是讓顧先生帶着我一個人到處跑。當時上海下棋的場所除了襄陽公園外,還有瑞金路上的品芳茶室和延安路上的延安棋室等。品芳茶室是下棋的愛好者最為集中的場所,裏邊的人不但下棋喝茶,也有吃飯的、抽煙聊天的,喧嘩聲很大,而且烏煙瘴氣。我去過兩三次,每次去印象都不好,實在不願跨進這個茶室。不知為何,顧先生也很少帶我去那兒,也許是劉棣懷先生常在那兒的緣故,因為“南劉北顧”之間有些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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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自我--中國棋院院長陳祖德的圍棋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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