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啟蒙老師(1)
有些上海人總認為上海什麼都好。其實,就說公園吧,是無法和北京的公園相比的。而襄陽公園在上海的公園中又是屬於“小尺寸”的。因為小,遊客不多,草坪整潔,再襯上路口的那個圓頂教堂,倒也顯得小巧玲瓏,別具風味。從襄陽公園的大門一直往裏走,盡頭是一個茶室。茶室中央一長排桌子上放置着十幾張圍棋盤,棋盤周圍經常擠滿了對局者和觀戰者。茶室外有一塊空地,也放着一些桌子和圍棋。室內是亂鬨哄的,相比之下,室外要清靜得多。然而1951年的一個星期天,室內的人紛紛被吸引到室外去了。很多棋迷圍着一張桌子,觀看着一老一少的對局。年老的是棋界大名鼎鼎的國手顧水如先生,年小的是只有7歲的我。在當時,7歲的孩子會下圍棋在棋界不但少見,而且寡聞。棋迷們崇拜顧水如先生的棋藝,都想趁此機會欣賞一番和學上那麼幾着。同時,又對7歲的孩童很感好奇。因此圍觀者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很快就把我們包圍了起來。顧先生讓我7個子對弈1,我睜大了眼睛盯着棋盤,真是用盡吃奶的力氣去捕捉顧先生每一步棋里所包含的神秘莫測的用意。棋盤對於我來講,就是整個的世界。其他一切都隱退了,不存在了。只是事後我才知道顧先生一邊用各種下法考驗着我,一邊微笑着向四周的棋迷們點着頭。而棋迷們也正向顧先生“嘖嘖”地誇我呢!棋迷中有一個身高1米84的大個子,唯有他顧不上和人交談,甚至都顧不上發出“嘖嘖”聲,他緊張得好像顧先生不是在考我,而是在考他呢!不過這也不奇怪,因為他是我爸爸呵!棋局的形勢不斷變化,顧先生的精湛技術使得黑棋的優勢一點點地削弱下去,但黑方的部隊並不潰散,依然扎住陣腳,盡量維持着殘存的優勢。對局進行了一大半,突然顧先生一拍桌子,高興地說:“這個孩子我收下了!”我學圍棋有過好幾個老師,顧先生應當說是我的啟蒙老師。然而在顧先生之前我還有過兩個老師。第一個老師是我的爸爸。我爸爸性格寬厚,又幽默樂觀。他大學畢業後去美國留學,而後又周遊過世界很多國家。他在西洋受了多年的熏陶卻未沾上一點西洋習氣和崇洋思想,簡直是個國粹派。他儘管吃了好幾年的西菜,回國后卻一點也不願吃西菜。每逢過年過節,父母經常要帶我們上飯館,我們3個孩子就吵鬧着要上西餐館,因為吃西菜使刀叉,很好玩。但父親總是堅持要把我們帶到中菜館。他不愛看外國小說和電影,但酷愛古典文學和京戲。偶爾和我們一起去看外國電影,他也往往在電影院裏睡上一覺,然後心滿意足地帶着我們回家。他看京戲特別來勁,有時一個星期帶我們看兩場。記得有一天我們下午看的最後一出折子戲是《打漁殺家》,晚上看的第一出折子戲也是《打漁殺家》。爸爸依然看得興緻十足,還像真正的戲迷那樣大聲叫“好!”爸爸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甚至他的夢話也經常是用英語講的,可他從來不曾想到把這個本事好好地傳授給子女,而是傾其全力向我們傳授我國古代的文化遺產。在我們不怎麼認字的時候,每天早晚兩次給我們講《水滸》、《三國演義》和《西遊記》……我們上了小學,他就讓我們背《詩經》、《史記》、唐詩、宋詞等。我記得那一大篇《項羽本紀》背得我好苦。爸爸自己有時間就讀書——我家抽水馬桶的水箱上總是放着一些古書,這是爸爸上廁所時必讀的。孩子們是在不知不覺中模仿自己的父母的。爸爸自己這麼讀書,他每天佈置的詩詞,我們也乖乖地背下來。他每天下了課回到家,我們3個孩子便習慣性地一個個站到他面前,給他背誦當天早晨他講解過的詩、詞。我弟弟祖言似乎背誦起來最不費力,後來,當他種地、工作10幾年後意料之外地考上了唐、宋專業的研究生時,回想起來倒也合乎情理。圍棋是我國之國粹,因此父親也很愛好。儘管他的水平不高,但躋身棋迷的行列是當之無愧的。這個本事他當然也要傳授給我們的,但他嫌我太小,便教給比我大1歲的姐姐,我只能列席旁聽。當時姐姐也才7歲多,她是寧願玩洋娃娃,也不願下棋的。我想我沒有資格和爸爸下,總可以和姐姐下吧。姐姐輸了,她不服氣,我便讓她子下,她又輸了,也不知下了多少盤,一直下到讓她25子(下圍棋最多就是讓對方25子)她還輸,這回她氣壞了,說發誓不和我下棋了!(後來姐姐從書上看到馬克思輸棋給李卜克內西,也是又氣又不服氣,她便覺得她生氣是不無道理的。)姐姐不和我下棋了,我怎麼辦?虧得這時父親決定放棄姐姐這個學生而教我了。父親總是坐在沙發上,把棋具往小桌子上一放,讓我坐在小帆布凳上。一次下棋前,我仰起頭望着爸爸:“爸爸,你坐大沙發,我坐小帆布凳,這樣不公平。”爸爸說:“我水平比你高,當然要坐大沙發。以後你什麼時候能贏我,我們就對調一下,我坐小凳子。”“好,你說出話要算數,到時可別賴賬。”兩個月後,我勝了爸爸。下完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我該坐沙發了。”“好,說出話算數。”大高個子的爸爸往小帆布凳上一坐,可憐的小凳子哪經得起200磅的分量,一下就趴在地上嗚呼哀哉了。繼而爸爸又坐塌一隻本來也該我坐的小藤椅。這下,他感到我在下棋方面有些才能,就想找一個水平比他高的來教我。當時他是一所中學的校長,學校中有一個教員叫周己任的,他的水平比父親高出一截,於是父親把周老師請到我家,周老師就成為我的第二任老師。周己任老師年歲比我父親大出不少,頭髮已花白,身體虛胖,臉很和善,他經常在社會上找人對弈,棋界給了他一個外號叫“周文王”,我很喜歡這個外號,因為爸爸早就給我們講過周文王的故事了。後來我才知道圍棋界中很多人都有外號,居然還有一個叫作“姜太公”的。周老師跟我下了一盤棋就不再跟我下了,儘管他的水平當然比我高,但他感到應該請個名師對我指教。周老師雖然是個普通的圍棋愛好者,但他卻具有識人材的慧眼。通過周老師的介紹,我在襄陽公園認識了顧水如先生。周老師是只跟我下過一盤棋的老師,這個任期不能再短了,但他所起到的作用卻是不能再重要了。如今圍棋界很多人都知道“南劉北過”,即南方劉棣懷和北方過惕生。殊不知“南劉北過”是由“南劉北顧”演變而來的。顧水如先生30歲左右在北京,那時他已是國內最高水平的棋手。劉棣懷先生坐鎮江南。這兩位棋界臣匠在那個時代棋藝最精、名望最高,一南一北,分庭抗禮,各據半壁江山,於是被人稱為“南劉北顧”。後來顧先生來到上海,安徽的過惕生卻來到北京,代替了顧先生的位置,於是就成為“南劉北過”。碰巧的是對於上海人來說“顧”和“過”的發音完全相同,因此其演變就很為自然,隨着時間的推移,居然“南劉北顧”逐漸被人淡忘。顧先生的老家是江浙交界的楓涇鎮,當地的棋風很盛。顧先生的一家,包括父母和幾個哥哥都是圍棋愛好者。顧先生從9歲開始先學象棋,隨後又學圍棋。他年幼時性情急躁,母親就很耐心地啟發他,給他講了很多圍棋故事,使他逐漸懂得下棋要細緻、鎮靜,要有全局規劃。顧先生認為他的母親是個圍棋教育家,既會傳授棋藝,又善於培養良好的思想修養。顧先生在17歲時向當時的圍棋先輩,如無錫范楚卿、合肥張樂山、江都王燕卿等學習棋藝,收益不淺,從此他在圍棋界嶄露頭角。之後《時報》的主人狄平子邀請顧先生去該報主編圍棋欄。此報遍及全國,每日連載圍棋,對推動圍棋起了不少作用。這裏還要提一筆反動軍閥段祺瑞。人們都知道他的臭名,但知道他是個圍棋迷的人恐怕不太多。他的棋藝不算高明,但卻酷愛下棋,且自以為是,仗着他的地位,他只能贏,不能輸。當時國內凡有名望的棋手多被他召去對弈,又都知道他非“贏”不可,於是對弈的結果總是他獲勝。每當此時他情緒高漲,不但要誇獎與他對弈的名手,還要送些錢財。不過誰若一旦取勝,那簡直是觸犯聖上,馬上會被轟出去,一個錢也拿不到,而且再也不會被他召見。當時偌大的一個中國只有一個人敢於勝他而又使他無可奈何,此人乃他的親生兒子。顧水如先生當時是最有名望的國手,因此常被段祺瑞召去下棋。顧先生雖然為人清高,但也不敢冒犯這位軍閥。段祺瑞勝了國手,當然尤其高興,於是賞賜得也較多。顧先生青年時代赴日本學圍棋據說也是由於段祺瑞的資助。陳毅同志曾說過:“段祺瑞幹了很多壞事,但對圍棋還幹了點好事。”真是功過分明,儘管過比功要大不知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