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的人1

偷窺的人1

第二天,古義人把和吾良商量好的同意去兜風的回信送到了CIE來。三十來歲的秘書--這個女人是古義人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的用"哼哼"接待客人的日本人--接過信,上下打量着古義人,哼哼着鼻子。不大工夫,皮特就到閱覽室來找正從書包里往外拿課本的古義人了。他把古義人領到自己的辦公室,也不理會無視古義人的秘書,叫古義人給大黃的修鍊道場打電話。和皮特一樣,大黃也非常興奮,甚至還說,如果真來的話,自己就到CIE來為這次出遊做些安排。吾良在附有分景素描的劇本里,集中畫了周末這次汽車旅行。這是一輛淡綠色的傷痕纍纍的卡迪拉克,吾良坐在副駕駛座上,古義人坐在後排,皮特開車。一吃過午飯,他們就出發了。先是一張卡迪拉克開出圖書館停車場的圖景。從高中時起,吾良對汽車就很熟悉,所以這輛車雖然很舊,卻是在媾和條約生效之前的日本汽車中少見的大馬力,自然記憶深刻。汽車穿過隨處可見空襲后廢墟的松山市內,以及相距不遠的沒有遭到轟炸的街道。寬寬的卡迪拉克似乎佔滿了馬路,路兩邊的民房顯得特別近。雖說很難將還未復興的松山市街景再現出來,但適合影片拍攝外景的街道仍保留至今。吾良充滿激情地把這樣的風景描繪在了素描里。穿過街道,汽車開上了田園風光的長長的上坡路,偶爾看見一些住家、神社和寺院。路兩旁的染井吉野櫻凋謝了,八重櫻還在盛開。卡迪拉克駛入了山裏的村落,還沒有用塑料大棚的橘子園裏橘樹枝繁葉茂。卡迪拉克開進了位於山頂附近的隧道。從隧道出來,看見開着卡車的大黃和幾個年輕人在等他們。小卡車在前面帶路,卡迪拉克車身貼着草叢,在狹窄而凹凸不平的公路上顛簸前行。公路右邊是深深的大峽谷,汽車拐上了左邊通往森林的坡道。古義人覺得吾良的劇本和素描里描寫了坑坑窪窪的路面,卻沒有描繪植物,頗有些不可思議。古義人生長在森林峽谷中,喜歡到森林裏去玩兒。所以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是一邊感受着兜風的興奮,一邊觀賞樹林裏蔥鬱的嫩葉、凋謝的櫻花等風景的。這地方離古義人家所在的峽谷村莊不遠,可素描中的地形和村落他卻很生疏。古義人對這些事極為敏感。這說明自己是在這樣封閉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記得國民學校組織郊遊時,沿着峽谷的河流逆流而上,登上越後山丘看到了眼前開闊的盆地,雖然同屬於一個村子,古義人卻像誤入了迷途般畏懼不已。恍惚覺得高聳的樹林和樹林圍繞的田地里會冒出鬼怪,揮舞着棍棒追趕自己。想起這些來,十七歲的古義人仍心有餘悸。在古義人的記憶中,從隧道一出來就是自家村子附近,但馬路偏離了通往那邊的街道,拐向北面翠綠的灌木叢,然後穿過幽暗的柏樹林。靠峽谷河流一邊的路面坑窪不平,開車的皮特緊張得不得了。過了柏樹林,來到河流沿岸的公路上,河兩岸灌木叢生,水量雖不充沛,河面卻很寬闊。兩邊的杉樹林中露出一線湛藍湛藍的天空。河流和公路之間偶爾可見一片開闊的土地,有些田地里縱橫着細長的阡陌,卻給人以無人照管的印象。杉樹林盡頭的高地和窩棚也是如此。周遭沒看到一戶人家。十七歲的古義人想像着,曾經開拓這一帶土地的居民大概搬走很久了,那些住家想必早已被叢生的雜草和藤蔓重重纏繞的老樹覆蓋了吧?又是一個上坡,已經看不見深谷里的河流了。對岸的杉樹林環繞着一個平坦的山坡。高處是倉庫形狀的幾座建築物。路旁開闊地上有一條通向河流的下坡道,再前面有個鐵纜弔橋。道路靠山的那一側有座廢棄的旅館似的三層樓房,守院樹林後面是密集的闊葉林。大黃他們在平坦的地方停下車,讓皮特的車停在卡車後面。然後,一行人走下陡坡,過了弔橋,爬上綠草萋萋的山坡。吾良把一行人走上坡頂的修鍊道場后,站在和幾座房子之間的空地時的情景畫了下來。與這幅畫相對應的解說詞是這樣的:皮特:開滿了紅艷艷花朵的是山茶花樹,在我美國的家裏也有這種樹,不可思議。/古義人:我母親種了很多種開花的樹,我猜是父親從家裏把它們運到這兒來的吧。/頭兒:長江先生想用這種開花的樹招引附近的姑娘。俺們就跟着沾光了。/古義人:(不理會大黃嘲諷的口吻)長出橘黃色嫩芽的是石榴樹;旁邊長出黃芽的,母親管它叫花石榴。有人背後說壞話,"就這家人種這種石榴樹",因為它結的果實不能吃。/皮特:看來古義人對植物很熟悉啊。/吾良:(也帶着嘲弄的口氣,卻不無讚賞地)他怪着呢,凡是他看過的書,甭管是辭典還是植物圖鑑,全都能記住。說不定他將來想當百科全書吧。/皮特:(笑着說)嘿,百科全書男孩兒!古義人想起一件往事,那還是在聽田龜錄音以前了。一天,吾良打來電話,讓古義人把森林裏開花的樹名都告訴他,這樣以後見到開春時發出的新芽就能判斷出是什麼樹。當然不包括桃樹、梅樹等。古義人懷着對山村生活的眷戀回答說,嫩葉碧綠的是米櫧,開出樸實的花;其他還有石榴、花石榴以及山茱萸。接那個電話時,吾良是否感覺到了古義人裝作沒想起大黃在修鍊道場時的那些對話呢?還是認為古義人在找遍與那件事有關的真實記憶后,向他提供為了劇本所必需的樹名呢?古義人圍繞風景的回憶在吾良劇本的引導下,浮現出了由於山上氣溫低而滿山遍野盛開的山櫻。皮特背靠籠罩着修鍊道場總部前的草地,仍在開花的古老的八重櫻站着,古義人在旁邊給他講解着周圍的植物,跟皮特說著話的樣子顯得比對吾良還親熱……大黃對他們的悠閑漸漸焦躁起來,發出了與他的企圖相關的指示。大黃打斷古義人的話頭,招呼皮特和吾良,指着引入了溫泉的建築物說:"你們先去洗洗長途旅行的灰塵好不好?"……而對同樣坐了半天汽車,渾身塵土的古義人說:"我領你去看看長江先生看書的地方。"皮特對大黃的提議非常積極,那幾個年輕人領他們去了準備好浴衣和毛巾的浴池。大黃領古義人去的是和溫泉浴池連在一起,入口卻相反的小路盡頭的二層小樓。後來發生的事情劇本里沒有台詞,只以人物的動作來加以說明。用彩色別針別著的素描畫,是**的美國青年和日本少年在浴池裏的情景。泡進長方形浴池之前,兩人沖洗着各自的身體。皮特進入浴池的同時,吾良從池裏出來去沖洗,泡在深處的皮特伸出手,從背後往吾良的兩腿間摸索。吾良拒絕,皮特也不強求。接着,皮特用滿是肥皂泡的毛巾給吾良搓洗後背。放下毛巾的皮特,用沾着肥皂沫的手,從吾良後背繞到腰部摩挲着。然後順勢往臀部滑下去。吾良堅決地立起身來,站着往自己身上潑水。被潑到水的皮特仍然平靜地微笑着。吾良去換衣間,皮特跟着去了。古義人還記得這個場景。因為當時古義人和大黃就趴在浴場天井上結實的隔板中一米來高的空間裏,伸出頭來,從各自的窺視口上看到了這一幕。古義人是從與浴場一牆之隔的二層小樓上的一個房間的壁櫥下邊被帶到這兒來的。當古義人坐在父親書房的桌子前,凝望着窗外冬青樹的時候,大黃一直沒有說話,他站在桌旁,注視着茂盛的冬青樹下的一小塊空地。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那裏,向他打了個手勢,於是,大黃和古義人就轉移到了浴場天井上的低矮空間裏去了。大黃指了指透着淡黃色燈光的窺視孔,古義人覺得就像被人強迫着干不正經的勾當似的,卻還是禁不住朝下面望去。古義人後來看到的情景,吾良都準確地畫在劇本里了。看着吾良和皮特從浴池出去后,古義人感到背後有動靜,一回頭,只見大黃正用胳膊肘支地,向自己這邊爬過來,然後一側身,獲得自由的那隻胳膊朝古義人的屁股伸了過來。古義人推開了大黃的胳膊,大黃一骨碌仰面翻倒,像只被人翻過來的甲蟲,無計可施了。古義人爬回父親的書房,凝視着排列在書架上的書籍。因悶熱滿臉流着油汗的大黃,好不容易才爬了出來,對古義人說:"長江先生說過,只要是年輕人,無論男女都好。你光是偷看,什麼實際的也不幹呀。你和你父親一樣,到死都不肯暴露自己的本來面目嗎?這樣的人生多枯燥無味呀!嗨,跟你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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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新作:被偷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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