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魚嘗試6
從第二天開始,古義人才逐漸集中精神看起了吾良的劇本和分景素描。以小說家的寫作技法來看,作為電影導演的吾良寫作故事的方法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甚至覺得發現了吾良新的一面。矛盾的是,這同時也使古義人回憶起從剛認識吾良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古義人知道,就連吾良反對他和千樫結婚的時候自己也從未對吾良的形象感到幻滅或失望過。吾良的電影一部接一部地獲得成功的光輝的十二年來,古義人也沒有因此而改變對吾良的認識。反倒確認了自己從少年時的吾良身上看到的這些早已存在的東西。在松山的高中時代,有個和古義人他們同年級的人,不管遇見誰都要不無嫉妒地說上一句"沒想到吾良那麼有才啊",這使古義人很意外。轉學后,古義人仍相信和自己成了朋友的十八歲的吾良的才能不在他父親之下,儘管此時古義人還只看過吾良父親的隨筆集。而且,古義人還期待着他在電影領域以外的廣闊領域發揮其才幹……儘管如此,古義人在看吾良的劇本和素描時,還是有種新鮮的印象。即便這是吾良原本具有的素質,仍然是基於電影作家短暫而充實的工作中磨鍊出的藝術家的習慣。例如,在吾良的劇本里被稱為頭兒的,以大黃為模特的人物塑造即是如此。素描里畫的頭兒的容貌、姿態,無論哪一幅畫都與古義人記憶中的大黃不一樣。古義人聯想起吾良走紅時扮演喜劇影片中的,被指責逃稅而痛哭流涕的小商販時的滑稽相。總之,用彩色別針別在一起的劇本中各個場面的解說詞,將吾良在那兩個星期中了解到的大黃的形象,比古義人更加準確地描繪了出來。頭兒看上去是個心懷怨恨的,眼神和口氣極有韌性的男人。幹什麼事都非常固執。自己認定的事,就要干到底。從不放棄,從不退縮地反覆地從頭干起。只是他那貫徹到底的勁頭兒,說不清是出於真心還是半開玩笑。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完成這個計劃吧?可是卻帶着年輕的同志們一起朝着無法逾越的牆壁全力向前沖。頭兒將繼承長江先生的思想,作為付諸實際行動的動機。這似乎很有道理。這麼真摯的立論,聽起來彷彿是故意在開玩笑,在吹牛似的。他似乎可能在中途說出:停止!放棄一切吧。但是,萬一真的實行了,就會發生血流成河的無法挽回的悲慘事件。看似玩笑的企圖成了嚴酷的現實后,如果頭兒還活着的話,他有什麼臉來面對這一切呢?在實現計劃之前的危險的小丑般的臉上,植入行動后的悲劇的表情。或者是相反的順序。這應該是表演的要點吧。古義人和吾良聽到的大黃的行動計劃正如下面的劇本里所寫那樣。頭兒:已經簽訂的媾和條約從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十點三十分生效。這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在整個聯合**佔領期間,沒有發生過一次日本人對美軍營地的武裝抵抗行動,就結束了佔領時代。日本從戰敗開始,在整個被佔領期間,作為美日關係的"象徵",有一張照片被永遠遺留下來。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在美國大使館,穿着色澤亮麗的襯衫和褲子,叉着腰的麥克阿瑟元帥,與身着黑禮服,站得筆直的天皇陛下。這照片給日本人留下的是,天皇作為神而復活之日永遠不會再來了。對於在宴席上做過這樣深刻分析的大黃,古義人也記得很清楚。正如吾良在劇本中刻畫的頭兒的性格那樣,他是個既認真又不認真,不可不防的混合型人物,使人不能不對他剛說出的話產生疑問。大黃還模仿了天皇是怎麼站立的,臉上什麼表情。古義人對他的表演有些厭惡,而吾良只是一個勁兒地--加上酒喝多了--哈哈大笑。當然,對於繼承了長江先生教導的大黃來說,是不會坐視這種不體面的事態發生的。在剩下的三個星期里,大概他和他的同志對美軍基發動了武裝進攻,書寫了被佔領時代的失敗主義的最後一章吧。要緊的是,為了接近美軍基地,而不被日本警察阻擋,就必須組成穿着和普通市民一樣衣服的少數人的精銳襲擊隊。守衛美軍基地正門的衛兵們會立即迎戰,就像街道戰那樣,攻擊小組一到達正門,就要迅速全部裝備起來衝進去。要使衛兵們以為我們是全副武裝,只要配備和他們一樣的武器進攻就行了。我們必須從美軍的彈藥庫里,弄出可以裝備十個人的武器來。皮特:從美軍營地偷出十挺機槍並不是件很困難的事。/頭兒:韓戰中損壞的武器堆放在露天裏……你不是這麼說的嗎?/皮特:戰鬥中損壞的機槍,一般人是修不好的。/頭兒:本來也用不着修理呀,皮特先生。只要它是美軍用過的槍就行了。看見挎着這些槍械的十個人衝過來,基地里的美國人以為是真的敵人進攻就夠了。/皮特:那你們馬上就會被殲滅的。/頭兒:Whynot?即便沒有這些武器,我們也照樣要向有着幾千美軍的基地進攻的。從參加作戰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們就不打算回頭了!/皮特:……如果被看破這不是真的打仗,而是一群瘋子的戰爭遊戲怎麼辦?/頭兒:(啪的一聲脫掉浴衣,只剩下了越中①兜襠褲那就這樣跳着盂蘭盆舞撤退唄!這段對話的前一半是古義人和吾良在唱片音樂之後被帶去的旅館的宴席上聽來的。后一半則是第二天,皮特也被邀請參加的第三次宴會上聽來的。古義人對於吾良從少年時代就具有的觀察力和成人後將對話統合在影片一個鏡頭裏的能力深感吃驚。因為在古義人的記憶之中,在道后旅館的那些夜晚,吾良只是個喝得醉醺醺的,天真地大笑的少年……在三天宴會之後,大黃他們離開了道后旅館。古義人開始意識到和吾良一起浪費的這些時間而產生了罪惡感。他害怕會一點點恢復和吾良一起玩樂的習慣,便立刻回到了準備複習參加高考的同伴和CIE圖書館的生活中去了。圖書館快要閉館的時候,那個在音樂會時將有布萊克插圖的書拿給吾良看的日本職員,特地到閱覽室來,告訴古義人皮特在籃球場等他。這個職員非常傲慢,卻被美國人指使來給日本中學生傳話,因而露骨地表現出了不滿。古義人下了樓,看見皮特站在籃板下,一個人垂着頭在沉思。他抱在左胸前的籃球上,飄落了幾瓣櫻花。白皙的脖頸和晒黑的臉龐黑白分明。皮特抬頭看見走過來的古義人,做了個不滿的手勢。古義人感覺到皮特是期待吾良也和自己一起來,皮特露骨地問他:"你朋友吾良沒跟你一起嗎?"古義人沉默着,皮特自顧自地接著說:"聽吾良說,你們松山高中生放學后都去道后泡溫泉?""說是溫泉,其實就是浴池,所以考慮到衛生的關係……GI的人員都被禁止去那兒。"古義人回答。"噢,是這樣啊。……那麼,這個周末,就是星期六,星期日也行,我能借到汽車。想不想去兜風?還有吾良……大黃先生說過,希望我去看看他們的劍道學校。"說完,皮特緊閉上嘴,不懷好意地瞪着鳥一樣的眼睛,不知什麼緣故臉紅紅的。古義人像剛才一樣小心地選擇着詞彙回答:"要是兜風,我想吾良會樂意去的。大黃也跟我說過有空來玩兒,還說請皮特先生也來。明天或後天……你隔天都要來這兒吧?我和吾良商量一下,給你個迴音。""這星期我每天都來這兒,你見到吾良叫他有空來玩兒。"這時,一群日本職員和美國女人迎着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興高采烈地向球場這邊走來。皮特把球抱在胸前,準備迎接他們,一邊對古義人說:"明天如果我不在的話,你就把回信放在秘書桌上,用日語寫就行,有漢字也沒關係。"然後皮特好像對古義人失去了興趣,一個人運起球來,在籃筐跟前投了個籃,沒進。皮特接住打在籃板上彈回來的球,一轉身朝着發出歡呼聲的那群日本職員的正中央,將球遠遠地拋了過去。古義人悶悶不樂地回到閱覽室,倒沒忘順便確認一下在圖書室和辦公室之間的玻璃隔斷那邊的秘書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