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丟下話,女鬼往外飄去,就在身子穿過門的同時,她聽見喬暫的聲音—
「得饒人處且饒人,莫遺惡果害己身。」
她頓了頓,幽幽回答,「那也得她肯誠心認錯才行。」
餘音嫋嫋,她消失了,喬暫抬頭看着門,久久,苦笑搖頭。
他將病歷存檔,關掉電腦,拿起保溫杯,喝一口溫熱的補氣茶,他並不怕鬼,但帶着怨念的鬼魂近身,會損傷元氣。
想起阿嬤給的金剛菩提手鏈,他打開抽屜,將它取出掛在腕間,深深吸一口氣,又從抽屜里拿出經書。
忽然,門被敲了兩下,喬暫還沒回應,就被打開。
白郁薇探進頭來,揮揮手、笑眼眯眯說:「Miss崔說你看完診了?」
「對,一起吃飯?」他把經書收回抽屜裏面。
「今天我請你。」她從身後拿出兩個便當放在桌上。
「你要請我?這麽好?說,有什麽好事。」喬暫接過便當,拉開橡皮圈,打開,果然是他最喜歡的排骨飯。
他和郁薇大概從出生就認識了,喬家和白家是四十幾年的老鄰居。
喬暫的阿嬤開宮廟,郁薇的阿嬤是喬阿嬤的忠實粉絲;喬暫的阿母以算命為業,郁薇的阿母是喬母的常客。
兩人都是在長輩怪力亂神的觀念下養大的,但喬暫相信玄學,而郁薇相信科學。即使兩人讀同一所醫學院。
為什麽相似的環境卻養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理由很簡單—他看得見鬼,而她完全無感,對於鬼神之說,他虔誠、她鐵齒。
其實喬暫也鐵齒過。
小時候喬阿嬤知道他開天眼、帶天命,希望他能夠繼承家業,可是他打死不低頭,非要進醫學院,原因:叛逆。
他都不允許任何人來安排自己的人生,怎會允許鬼神來安排他的前程?
至於白郁薇選擇醫學院……以她對喬暫的說法是—「誰讓你那麽優秀,我從小就被耳提面命,要追隨你的腳步走,就是你、就是你的背影,把我帶進醫學院。」
天曉得,她追他追得多辛苦,從小學追到中學再追到大學,連畢業後,工作的醫院都拚了命要和他進同一間,好像非要這麽做,她才有資格進入優秀行列。
她的人生不是被安排的,是一路追過來的。
差一點點,她也想跟着喬暫的屁股成為精神科醫師,可是她家阿爸說:「我心臟不好,你不走心臟外科,以後,我的心臟要讓誰來負責?」
幸好她阿爸不是泌尿系統欠佳,否則,她現在就是泌尿科醫師了。
看着他心滿意足地咬一口排骨,她滿臉無奈,說:「唱歌吧。」
「吃飯要唱歌?新規定?」
她指指他熱愛的排骨,說:「慶祝本小姐堂堂邁入三十歲大關。」
三十歲是條超尷尬的界線,界線的兩邊是—女人和女士,淑女和熟女,熱銷和滯銷。同時,這條尷尬界線也在提醒未婚女子,該適度放下某些矜持。
「你已經三十歲?不會吧,看起來像大學生。」說著,他伸長手臂,橫過桌面,用力揉亂她的頭髮。
她咬咬牙,抓下束在後腦的發圈,用手指頭把頭髮抓幾下,重新把馬尾綁緊,揉揉鼻子,搬來椅子,坐下。
她皮笑肉不笑說:「謝啦,但是很抱歉,這種虛偽的誇獎安慰不了我。」
「什麽話才安慰得了你?」
她朝他勾勾手,跪到椅子上,臉湊到他跟前,眼對眼、眉對眉,問:「你真的想安慰我?」
「當然,我們是什麽交情。」他把便當盒裏面的滷蛋夾給她,然後「很公平的」侵略掉她半塊排骨肉。
「真心還是假意?」
「百分百真心。」說著,他的拇指食指交叉,做出一顆愛心送給她。
喬暫在所有人面前都很性格,冷冷的、冰冰的、酷酷的,客氣而疏離,就像鍍上一層金箔的偶像明星。
但在郁薇面前?算了,他們一起長大,他被罰跪在門口、被大人狠揍的時候,她都在場,所以……在她面前搞形象?省省吧!
裝痞也好、耍賴也好,他都可以在她面前自然表現,誰讓兩人太熟悉,他連她小時候穿什麽牌子的尿布都一清二楚。
「行!最好的安慰就是娶我。」她一把揪住他的醫師袍,把他向自己拉近。
喬暫呵呵大笑,揮開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指指她身上的藍色制服。「你實在太悲慘,三十歲的生日還要在手術房裏穿梭,晚上我請你吃飯。」
「別顧左右而言他,做人乾脆一點,說!你娶不娶我?」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認真的話,眼睛追着他的目光,不讓他有機可逃。
「別假,我們家郁薇,眉是眉、眼是眼,不當醫師可以當名模,工作好、人緣佳,偷偷暗戀你的男人還會少?怎麽,非要所有男人都臣服在你裙下,連我這個大哥哥也不放過?」他也用輕快的口吻,說著認真的話,只不過目光中藏着逃避。
「我是不缺男人啊,但品種像你這麽好的,沒有!」她步步進逼,把暗示搬上枱面。
「不要太挑剔,我可不想在你四十歲的時候,再吃生日排骨便當。」他步步後退,也把拒絕搬上枱面,所以……郁薇收到了。
郁薇笑着坐回椅子上,夾起滷蛋塞進嘴裏,泄恨似的咬破,她的眼睛一直微彎,把笑意掛得牢牢的,好像剛才的對話沒有暗示,只是玩笑。
其實一直追着一個人的背影,也會疲憊的,所以聰明女人要懂得適時放手。
拿起他的黃耆枸杞茶,把很難下咽的蛋黃衝進喉嚨里,郁薇又揉揉鼻子、聳聳肩說:「我會這麽摳?活到四十歲,就算不當院長,好歹也要弄個主任醫師噹噹,怎會用便當打發你?我們是什麽交情啊,至少要牛排大餐。」
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退讓了。
笑開,他接話,「說話要算話,是真正的大餐,不是夜市牛排。」
「先說好哦,你不可以為了貪我一頓大餐,讓你媽斬我桃花,讓你阿嬤在我身邊擺兩尊牛頭馬面。」
「干麽擺牛頭馬面?」牛頭馬面是拘命的,有祂們在身邊,她還用進開刀房?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生人勿近啊。」
他笑着又動手揉她的頭髮。「瞎說,晚上那頓我請,你訂位還是我訂位?」
「不必啦,你還沒接到通知?」郁薇挑挑眉看他,「晚上江院長要辦相親大會,替醫院裏的孤男寡女牽線,你去不去?」
「我還沒接到通知,說不定江院長沒打算邀請我。」
「放心,你不去的話,女性人數會銳減,江院長一定會逼你去。」
「你要去?」
「啊不然咧?一個人吃蛋糕?自己給自己唱生日快樂歌?拜託,吃便當都夠可憐,我還要讓自己繼續凄慘?」
丟下話,抓起筷子,她飛快把便當吃掉,然後筷子一擺,便當一推,拿起他的杯子,指指桌面上的一團亂,說:「你收拾哦,我下午還有一台刀。」
「去忙吧。」他揮揮手。
郁薇走出診間,關上門,走兩步,背貼在牆壁上,抬起頭,用力吸吐幾口氣,她不知他還要等劉佳吟多久,但是她……追得好辛苦哦。
她停頓一下,從白袍口袋裏拿出手機,撥下號碼。
「小煜,是我啦,晚上我參加。」
「真的假的?想開了。」小煜笑問。
「少羅唆,就這樣羅,拜!」掛掉電話,把手機塞進口袋裏,她打開杯蓋,喝一口,嫌棄地皺起眉毛。「什麽鬼啊,這麽難喝?」
她低頭,把杯子晃幾下,看見杯里的藥材茶包,是黃耆枸杞茶。
惡,有哪個年輕人會喝這種東西啊?
不過也對,喝中藥茶飲的喬暫和喝咖啡的白郁薇,本來就是兩條線上的人,他們會平行並肩,不會交集配對,她是真的應該早點想開。
郁薇一定是想開了,絕對是想開了。
所以開完刀之後,她不是衝進值班休息室,先狠狠睡一覺再說,而是開着車離開醫院,買衣服、做頭髮,跑進屈臣氏,買一大堆化妝品。
她用刷卡來證明,自己是真的想開。
哦、對,她還破天荒地跟姊姊借衣服、項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