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3)
汝良整日價把這些話顛來倒去,東拼西湊,只是無法造成一點柔情的暗示。沁西亞卻不像他一般地為教科書圈住了。她的中文雖然不行,抱定宗旨,不怕難為情,只管信着嘴說去。缺乏談話的資料,她便告訴他關於她家裏的情形。她母親是再醮的寡婦,勞甫沙維支是她繼父的姓。她還有個妹妹,叫麗蒂亞。她繼父也在洋行里做事上,薪水不夠養活一家人,所以境況很窘。她的辭彙有限,造句直拙,因此她的話往往是最生硬的,不加潤色的現實。有一天,她提起她妹妹來:"麗蒂亞是很發愁。"汝良問道:"為什麼呢?"沁西亞道:"因為結婚。"汝良愕然道:"麗蒂亞已經結婚了?"沁西亞道:"不,因為她還沒有。在上海,有很少的好俄國人。英國人,美國人也少。現在沒有了。德國人只能結婚德國人。"汝良默然,半晌方道:"可是麗蒂亞還小呢。她用不着發愁。"沁西亞微微聳了聳肩道:"是的。她還小。"汝良現在比較懂得沁西亞了。他並不願意懂得她,因為懂得她之後,他的夢做不成了。有時候,他們上完了課還有多餘的時間,他邀她出去吃午飯。和她一同進餐是很平淡的事,最緊張的一剎那還是付賬的時候,因為他不大確實知道該給多少小賬。有時候他買一盒點心帶來,她把書攤開了當碟子,碎糖與胡桃屑撒在桌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樣合上了書。他不喜歡她這種邋遢脾氣,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視若無睹。他單揀她身上較詩意的部份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愛的不是沁西亞。他是為戀愛而戀愛。他在德文字典查到了"愛"與"結婚",他背地裏學會了說:"沁西亞,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么?"他沒有說出口來,可是那兩句話永遠在他舌頭尖上。一個不留神,難保不吐露那致命的話──致命,致的是他自己的命,這個他也明白。冒失的婚姻很可以毀了他的一生。然而……僅僅想着也是夠興奮的。她聽到了這話,無論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一樣的也要感到興奮。若是她答應了,他家裏必定要掀起驚天動地的大風潮,雖然他一向是無足重輕的一個人。春天來了。就連教科書上也說:"春天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有一天傍晚,因為微雨,他沒有騎自行車,搭電車從學校里回家。在車上他又翻閱那本成日不離身的德文教科書。書上說:"我每天早上五點鐘起來。然後穿衣洗臉。洗完了臉之後散一會兒步。散步回來就吃飯。然後看報。然後工作。午後四點鐘停止工作,去運動。每天大概六點鐘洗澡,七點鐘吃晚飯。晚上去看朋友。頂晚是十點鐘睡覺。好好的休息,第二天好好的工作。"最標準的一天。穿衣服洗臉是為了個人的體面。看報,吸收政府的宣傳,是為國家盡責任。工作,是為家庭盡責任。看朋友是"課外活動",也是算分數的。吃飯、散步、運動、睡覺,是為了要維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餘的──有太太的人,大約是看在太太的面上罷?這張時間表,看似理想化,其實呢,大多數成家立業的人,雖不能照辦,也都還不離譜兒。汝良知道,他對於他父親的譴責,就也是因為他老人家對於體面方面不甚注意。兒子就有權利干涉他,上頭自然還有太太,還有社會。教科書上就有這樣的話:"怎麼這樣慢呢?怎麼這樣急促呢?叫你去,為甚麼不去?叫你來,為甚麼不就來?你為什麼打人家?你為什麼罵人家?為什麼不聽我的話?為什麼不照我們的樣子做?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規矩?為了什麼緣故,這麼不正當?"於是教科書上又有微弱的申請:"我想現在出去兩個鐘頭兒,成嗎?我想今天早回去一會兒,成嗎?"於是教科書又愴然告誡自己:"不論什麼事,總不可以大意。不論什麼事,總不能稱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將手按在書上,一抬頭,正看見細雨的車窗外,電影廣告牌上偌大的三個字:"自由魂"。以後汝良就一直發著楞。電車搖聳當答從馬霍路駛到愛文義路。愛文義路有兩棵楊柳正抽着膠質的金絲葉。灰色粉牆濕着半截子。雨停了。黃昏的天淹潤寥廓,年輕人的天是沒有邊的,年輕人的心飛到遠處去。可是人的膽子到底小。世界這麼大,他們必得找點網羅牽絆。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年紀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習慣的泥沼里。不結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獨的人有他們自己的泥沼。只有年輕人是自由的。知識一開,初發現他們的自由是件稀罕的東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為自由是可珍貴的,它彷彿燙手似的──自由的人到處磕頭禮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汝良第一次見到這一層。他立刻把向沁西亞求婚的念頭來斷了。他願意再年輕幾年。他不能再跟她學德文了,那太危險。他預備了一席話向她解釋。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辦公室里去,門一開,她恰巧戴着帽子夾着皮包走出來,險些與他撞個滿懷。沁西亞喔了一聲,將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這記性!要打電話告訴你別來的,心裏亂亂的,就給忘了!今兒我打算趁吃中飯的時候出去買點東西,我們休息一天罷。"汝良陪她走了出來,她到附近服裝店看了幾件睡衣、晨衣、拖鞋,打聽打聽價格。咖啡館櫥窗里陳設着一隻三層結婚蛋糕,標價一千五。她停住腳看看,咬了一會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結婚了。"汝良只是望着她,說不出話來。沁西亞笑道:"說'恭喜你。'"汝良只是望着她,心裏也不知道是如釋重負還是單純的惶駭。沁西亞笑道:"'恭喜'。書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亞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辭掉了。我們的書,也只好擱一擱,以後──"汝良忙道:"那當然。以後再說罷。"沁西亞道:"反正你知道我的電話號碼。"汝良道:"那是你母親家裏。你們結婚之後住在什麼地方?"沁西亞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們家裏來住。暫時的,現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點頭道是。他們走過一家商店,櫥窗上塗了大半截綠漆。沁西亞筆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側影反襯在那強調的戲劇化的綠色背景上,異常明晰,彷彿臉上有點紅,可是沒有喜色。汝良道:"告訴我,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沁西亞的清淺的大眼睛裏藏不住一點心事。她帶着自衛的、戒備的神氣,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國人?"沁西亞點點頭。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亞微笑道:"很漂亮。結婚那天你可以看見他。你一定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