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2)

年輕的時候(2)

當下兩人別過了。汝良那天晚上到很晚方才入睡。這沁西亞……她誤會了,以為他悄悄地愛上了她,背地裏畫來畫去只是她的臉龐。她以為他愛她,而她這麼明顯地給了他一個機會與她接近,為什麼呢?難道她……她是個幹練的女孩子,白天在洋行里工作,夜校里還有兼職──至多也不過他姊姊的年紀罷?人家可不像他姊姊。照說,一個規矩的女人,知道有人喜歡她,除非她打算嫁給那個人,就得遠着他。在中國是如此,在外國也是如此。可是……誰不喜歡同喜歡自己的人來往呢?難道她非得同不喜歡她的人來往么?沁西亞也許並沒有旁的意思。他別誤會了,像她一樣地誤會了。不能一誤再誤……果真是誤會么?也許他愛着她而自己沒有疑心到此。她先就知道了──女人據說是比較敏感。這事可真有點奇怪──他從來不信緣分這些話,可是這事的確有點奇怪……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又覺得這麼煥然一新地去赴約有些傻氣,特意要顯得潦草,不在乎,臨時加上了一條泛了色的舊圍巾。清早上學去,冬天的小樹,葉子像一粒粒膠質的金珠子。他面迎太陽騎着自行車,車頭上吊著書包,車尾的夾板上拴着一根藥水煉製過的丁字式的枯骨。從前有過一個時候,這是一個人的腿,會騎腳踏車也說不定。汝良迎着太陽騎着車,寒風吹着熱身子,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汝良把手按在疾馳的電車上,跟着電車颼颼跑。車窗里望進去,裏頭坐着兩個女人,臉對臉嘁嘁喳喳說話,說兩句,點一點頭,黑眼睫毛在陽光里晒成了白色。臉對臉不知說些什麼有趣的故事,在太陽里煽着白眼睫毛。活人的太陽照不到死者的身上。汝良肚子裏裝滿了滾燙的早飯,心裏充滿了快樂,這樣無端端的快樂,在他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想,一定是為了沁西亞。野地里的狗汪汪吠叫。學校里搖起鈴來了。晴天上憑空掛下小小一串金色的鈴聲。沁西亞那一嘟嚕黃頭髮,一個鬈就是一隻鈴。可愛的沁西亞。午前最後一課也沒有去上,趕回家去換圍巾,因為想來想去到底是那條簇新的白羊毛圍巾比較得體。路上經過落荒地帶新建的一座華美的洋房,想不到這裏的無線電里也唱着紹興戲。從妃紅蕾絲窗帘里透出來,寬亮的無表情的嗓子唱着『十八隻抽斗"。……文化的末日!這麼優美的環境裏的女主人也和他母親一般無二。汝良不要他母親那樣的女人。沁西亞至少是屬於另一個世界裏的。汝良把她和潔凈可愛的一切歸在一起,像獎學金、像足球賽、像德國牌子的腳踏車、像新文學。汝良雖然讀的是醫科,對於文藝是極度愛好的。他相信,如果不那麼忙,如果多喝點咖啡,他一定能夠寫出動人的文章。他對於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為那構造複雜的,科學化的銀色的壺,那晶亮的玻璃蓋。同樣地,他獻身於醫學,一半也是因為醫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嶄新燦亮,一件一件從皮包里拿出來,冰涼的金屬品,小巧的,全能的。最偉大的是那架電療器,精緻的齒輪孜孜輾動,飛出火星亂迸的爵士樂,輕快、明朗、健康。現代科學是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無可訾議的好東西。做醫生的穿上了那件潔無纖塵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無法近身了。這是汝良期待着的未來。現在這未來里添了個沁西亞。汝良未嘗不知道,要實現他的理想,非經過一番奮鬥不可。醫科要讀七年才畢業,時候還長着呢,半路上先同個俄國女孩子拉扯上了,怎麼看看也不大合適。自行車又經過一家開唱紹興戲的公館,無線電悠悠唱下去,在那寬而平的嗓門裏沒有白天與黑夜,彷彿在白晝的房間點上了電燈,眩暈、熱鬧、不真實。紹興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穩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紹興戲聽眾的世界是一個穩妥的世界──不穩的是他自己。汝良心裏很亂。來到外灘蘇生大廈的時候,還有點惴惴不寧,愁的卻是另一類的事了。來得太早,她辦公室里的人如果還沒有走光豈不是窘得慌?人走了,一樣也窘慌。他延挨了好一會,方才乘電梯上樓。一推門,就看見沁西亞單獨坐在靠窗的一張寫字枱前面。他怔了一怔──她彷彿和他記憶中的人有點兩樣,其實,統共昨天才認識她,也談不上回憶的話。時間短,可是相思是長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現在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平凡的少女,頭髮是黃的,可是深一層,淺一層,近頭皮的一部份是油膩的栗色。大約她剛吃完了簡便的午餐,看見他來,便將一個紙口袋團成一團,向字紙簍里一拋。她一面和他說話,一面老是不放心嘴唇膏上有沒有黏麵包屑,不住的用手帕在嘴角揩抹。小心翼翼,又怕把嘴唇膏擦到界線之外去。她藏在寫字枱底下的一雙腳只穿着肉色絲襪,高跟鞋褪了下來,因為圖舒服。汝良坐在她對面,不是踢着她的鞋就是踢着了她的腳,彷彿她一個人長着幾雙腳似的。他覺得煩惱,但是立刻就責備自己:為什麼對她感到不滿呢?因為她當著人脫鞋?一天到晚坐在打字機跟前,腳也該坐麻了,不怪她要蘇散蘇散。她是個血肉之軀的人,不是他所做的虛無縹緲的夢,她身上的玫瑰紫絨線衫是心跳的絨線衫──他看見她的心跳,他覺得他的心跳。他決定從今以後不用英文同她談話。他的發音不夠好的!──不能給她一個惡劣的印象。等他學會了德文,她學會了中文,那時候再暢談罷。目前只能借重教科書上的對白:"馬是比牛貴么?羊比狗有用,新的比舊的好看。老鼠是比較小的。蒼蠅還要小。鳥和蒼蠅是飛的。鳥比人快。光線比什麼都快。比光線再快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太陽比什麼都熱。比太陽再熱的東西是沒有的了。十二月是最冷的一月。"都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就可惜不能曲曲達出他的意思。"明天會晴嗎?──也許會晴的。""今天晚上會下雨嗎?──也許會下雨的。"會話書的作者沒有一個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鄭重而嚕囌。"您抽煙嗎?──不大抽。""您喝酒嗎?──不天天喝。""您不愛打牌嗎?──不愛。我最不愛賭錢。""您愛打獵嗎?──喜歡,我最喜歡運動。""念。念書。小說是不念。""看。看報。戲是不看。""聽。聽話。壞話是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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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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