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業未竟,鬢已秋(4)
詩人想像着“文化大革命”這場運動能改變寰宇。恰如他在戰爭年代行非常之事,以求非常之功一樣。然而,詩人晚年的想像有了些滯澀。詩人晚年的歌唱也有了些錯雜。在表層風暴的下面,是深層的思緒碰撞,深潛的憂患不安。於是,便有了讓人驚訝揣測的最後兩句—“憑闌靜聽瀟瀟雨,故國人民有所思。”字面上是人民“有所思”,字底下無疑是詩人“有所思”。**在思考着什麼呢?或許在寫完這首詩不久的7月8日給**的信中,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說:“我總感覺不安。我歷來不相信,我那幾本小書,有那樣大的神通。”他說:“同志們往往不信。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時曾經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可見神氣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變成這樣的大王了。”他說:“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后兩句,正是指我。”他甚至還說:“事物總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準備跌得粉碎的。”這是一些什麼樣的消息啊!對發動“文化大革命”,**雖然總體自信,但其隱憂,卻又是那般濃烈。給**的這封信,只有兩三個人看過,很快就燒掉了。不好公開示人的隱憂,在**的胸中積累成了孤獨的感受。20世紀70年代見過**的尼克遜,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往往是最孤獨的人。**則對來訪的基辛格說:“我是為來訪者準備的一件陳列品。”晚年**,被人抬到了神的位置,幾乎沒有人能夠和敢於在平等的位置上同他交流。那份寂寞,那份苦澀,該是多麼深沉。《七律·有所思》在“有所思”三字之後,陡然打住,沒有了下文,但留下的不是句號,而是一個大大的問號。10年以後,他用政治家而非詩人的方式對此作了解答—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件事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幾多失落,幾多悲患。一位在民主革命時期帶領人民天才地、創造性地解決所有中國革命複雜、艱難、嚴峻、危急問題的歷史巨人,卻在晚年對新制度模式的無畏探索中,在令人迴腸盪氣的一搏中,深深地意識到了自身的局限。1972年,當尼克遜對**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時,他卻絕非謙遜地回答說:“我沒有能夠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這時的**,或許已清醒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傾盡心血發動的這場“革命”,並沒有掃除積弊,創造一個他始終關注的真正實現人民群眾主體地位的“新世界”,沒有真正出現一派“鶯歌燕舞”的光明氣象。這時的**,或許已清醒而痛苦地意識到,被自己珍視為平生所為兩件大事之一的“文化大革命”,沒有普遍得到跟隨自己幾十年的高層幹部的理解和擁護;自己以巨大的激情寫作的這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作品,沒有獲得絕大多數“讀者”的讚賞。**開始對中國的前途表現出極大的憂慮。生命終點的臨近,更使他對現實的困境感到無奈。正像當時誤傳為**所作的一首詞裏說的那樣:“業未竟,鬢已秋。江山靠誰守?”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詩人晚年,面對“一牆古籍半床書”,吟哦陳亮的“古今幾人能會”,感嘆庾信的“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雖“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但難免是“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的女兒李敏曾這樣回憶—“爸爸晚年的生活是孤苦的。爸爸的內心是孤獨、寂寞的;爸爸的內心也是很矛盾很複雜的。”“文化大革命”中期的一次見面,“我們倆人是長時間地相對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