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和他們的城市――戴來短論
1•戴來的小說里到處都是失敗者:老人、中年人、年輕人——對這三種最具普遍性的身份,戴來執念甚深。
面對一個人,戴來首先並最終想到的是:他是中年、老年?或者還年輕?年齡界限是她的世界觀的基準點,生活是人與時間的戰鬥,時間如柵欄圈禁着生命,一個人如何處置他的生活、他的身體與**、他的信念與夢想,說到底就是如何面對時間。
所以,戴來的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的抽象模式皆是“存在與時間”。
在這個模式中,人無分老少,都是失敗者,他們不甘心於失敗,他們憤怒、焦慮,弄出種種故事。
在戴來的一個中篇小說中,當安天在另一個城市邂逅了與自己如此相似但依然年輕的陌生人之後,他看到一群小學生正在跑步,“落在隊伍後面一個像豆芽菜一樣瘦長的男生和第一個差了有五六百米的距離,他身後另一個騎着車同樣馱了一大堆衣服的男老師嘴裏還在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
這是時間的節拍,是生命的節拍,也是戴來小說的節拍,這種節拍有雙重的強制性:時間是不可抗拒的,但人必須跑下去,就像領頭的那位老師喊的:“堅持,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在她的同代作家中,很少有人像戴來這樣看人生,而且這種看法堅決、徹底、持之以恆。
2•所以,戴來的小說中總有一種殘酷的笑意:一切是可笑的,一切是徒勞的,一切是有意思的,一切是虛妄的,一切是誠摯的,一切是滑稽的。
3•請設想有這麼一座城市,它在中國,它在此時,它不是一座輝煌的大城,它是中國上千個平庸的中小城市中的一座,由於不大,還不曾狂熱地超出自己,所以它比較真實——“真實”的意思是它沒有那種夢幻色彩,它和它的過去還保持着聯繫,比如對歷史、鄉村的記憶;它是灰色的、暗淡的、沉悶的,所以它總是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或驚嚇。
——這個城市是戴來的,是她寫出來的城市。
於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是,這更像蘇州還是更像河南的新鄉?這是戴來生活中的兩個主要地點。
我覺得更像新鄉。當然它不是新鄉。
這個城市既虛幻又具體,沒有證據表明戴來有意識地規劃它,戴來也從來沒有明確地表示過守護這個城市的意向;但是,在她的小說中,人物和故事總是伴隨着這樣一個城市,它不是地理實體,而是戴來世界觀的內在疆域,對她來說,只有在這樣的地方,一切事情才會發生和可能發生。
她像個仁慈而專橫的女王,統治着她的小小王國,洞悉一切秘密;她的小說角度多端,人物繁雜,好像是她有一種廣博的興緻,了解治下的芸芸眾生、世間百態。
所以,戴來是比較少有的具整體性眼光的小說家,她的小說世界有一種充實的自足性——雖然我認為這種充實、這種自足性還是初步的、粗糙的——相比之下,這個時代的小說家已經很少具有這樣的志向和能力,他們安於片斷的、零散的眼光。
4•把戴來的城市放進中國的現實,這個城市中生活着的那些“失敗者”就不再抽象,他們獲得了充分的具體性,飽含濃重的社會和時代內容。
他們是未能跟上“進步”和“發展”節拍的人,他們是被**折磨而又無能的人,他們是在狹小的可能性邊界內苦悶、掙扎的人,他們是眼看着世界改變、時間流逝而惶惑不安的人,他們是連“偽意義”都無從把握不得不忍受內心荒涼的人,他們是平庸的人,呆在他們平庸的城市,守望歲月和時代潮流。
假設戴來的城市是飄浮的,那麼我相信,它將飄在中國不為人注意的遼闊區域,甚至飄在金碧輝煌的大都市的陰暗角落,飄在我們對世界、現實和生活的想像域的廣大盲區……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戴來與時代建立了確鑿的對話關係。
5•在戴來的城市中,反反覆復的重大焦慮是——窺視:窺視的隱秘快感,被窺視的恐懼和憤怒。
窺視常常是她的小說的基本視角:《茄子》、《愛人》、《對面有人》,似乎戴來最喜歡乾的一件事就是,架起望遠鏡或者攝像機,躲在鏡頭後面偵察。這種窺視的、有限的視角在《茄子》中發展得精巧、複雜。
即使在一些全知角度的小說中,我在暗處、他在明處的窺視目光也時時閃爍:《五月十二日的生活》、《突然》、《外面起風了》、《一、二、一》、《亮了一下》,處心積慮的或偶然的“窺視”以不同的方式使得生活和內心“亮了一下”。
那麼,何以解釋戴來對“窺視”的持久熱情?
先談談王安憶。王安憶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以來發展出一種外部的、觀察者的角度,在她的一系列短篇小說中,我們都能明確地感覺到一個觀察着的主體,這個主體也許無名,也許站在畫面之外,但我們看出她的眼光在移動、在深入,而她的語調是描寫性的,不是敘述性的,我們甚至能夠聽出她在接近和把握對象時的困難和猶疑。
這種角度包含着兩種信念,一種是對認識難度的高度自覺,對王安憶來說,直接進入客體是一件無把握、不誠實的事,小說家不得不拉開距離,把自己確立為認知着的主體,展示認知活動的過程。但同時,王安憶也堅信認知的可能性,她相信通過觀察和描寫,我們可以把握隱藏在現象之中的本質。
所以,王安憶的觀察是正大光明的看,是要達到現象的澄澈。而戴來的窺視則有着完全不同的認識論設想。
在戴來的城市裏,混合著暴力和**的“窺視”是抵達真相的惟一可能的途徑,或者說,這樣的窺視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認識不是一個從容、正當的過程,而是一場搏鬥,它是侵犯和反侵犯,它在道德上極為可疑,它破壞了世界的和諧,它從陰暗和混亂之處出發,最終的結果依然是陰暗和混亂。
——這樣的認識方式正屬於那些失敗者,他們相互窺視,這是他們在對世界的戒懼中與世界發生聯繫的惟一方式,這種方式標明了他們那個城市的根本特徵:絕對的孤獨,莫名的警覺。
《山花》200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