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裏面走出來一位老婦人,花白的頭髮梳理得十分整齊,尋常的絹布衣裳乾凈合身,面容十分慈祥,笑着與雲哥兒打了招呼,又問:「何事?」
雲哥兒笑道:「這是文瀾閣新來的徐先生,原說好明日來見陳征事的,可他們沒有住店的錢了,求着我先帶他們進來,何老太太看看能不能先幫着安置住處?」
何老太太聞言轉頭看向徐家叔侄,見他們衣着破舊,僅挽着兩個小小的包袱,怎麽也掩不住窮困潦倒的落魄,她原就是極溫和善良的人,心裏立即升起了同情,柔和地笑道:「院子都是現成的,有什麽不能的?」又抬手撫了撫素波的頭,「好個可愛的小姑娘!」看到她頭上綁的白色麻布繩,嘆道:「正在服喪?」
徐寧點頭,「我們是江陰徐家的,原本家裏就不成了,又遇到水災,只逃出了我們叔侄兩個。」
何老太太是經歷過世情的,明白這叔侄兩人在江陰活不下去了才到了京城,又沒奈何謀了在文瀾閣抄書的活,因此點了點頭,卻又道:「我知道江陰徐家,前朝時還真是煊煊赫赫呢。」
徐寧聽何老太太知道江陰徐家,又給予讚揚,立即有了精神,平時蒼白的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潤,拱手道:「夫人是哪裏人氏?」
何老太太苦笑了一聲,「我夫家原籍冀州中山郡。」
徐寧行禮道:「原來是冀州何家,失敬失敬!」
素波心裏覺得好笑,何老太太雖然親切善良,但是明顯不再是什麽世家夫人,只看她如今的裝束十分平常,又住着這樣的小院子,管着這樣的雜事,雖比叔父和自己體面些,究竟與世家夫人相差太遠。
大家既然都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完全沒必要再講什麽門戶出身了吧?
可是她也了解,一路上便時常嘮叨着江陰徐家的叔父終於遇到了一個知道江陰徐家的人該有多激動,而且他還知道冀州何家!
何老太太擺手笑道:「什麽冀州何家,早已經灰飛煙滅了,我們如今不過託身丞相府里度日而已。」
但很顯然態度也與有榮焉,他們這些舊世家還是相互認同的。
何老太太與徐家叔侄寒暄了幾句,便轉身回房取了一把鑰匙,帶他們到隔了兩三個門的一處小院,打開院門道:「這裏正空着,你們先安頓下來吧。」
一旁的雲哥兒見狀便笑道:「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就來接徐先生去文瀾閣見陳征事,倒也方便。」說罷轉身就要走。
徐寧趕緊叫住他,手又伸進袖袋裏掏錢,可是他忘記最後剩下的幾個錢已經給了看門的,因此摸了又摸,卻摸了個空,便僵住了。
素波見了,趕緊從自己的包袱里拿出一面小銅鏡塞給他,「雲哥兒,我們如今一個錢都沒有了,這個給你拿着玩吧。」
徐家早就沒落了,因此他們自江陰逃難出來時身上本就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一路上變賣,離開客棧時又扔下一些,如今叔侄二人早就身無長物。
這面小鏡子是素波能拿得出來最好的東西,黃燦燦的銅,一面磨得光光的能照出人影,一面鏤刻了許多美麗的花紋,她自初見時就十分喜歡。
素波猜想,這鏡子也許是在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那個真正的徐小姐的心愛之物,想來也能值些錢。
先前她一直想保住這鏡子,沒錢的時候也捨不得賣掉,逃難時也沒有將它丟下,但是今天如果沒有雲哥兒,自己和叔父進不了丞相府,還不知會落得什麽下場,她真心想感謝雲哥,也是心甘情願要送他的。
雲哥方才便知他們的窘境,推開素波的手,幾步便跑遠了,邊回頭笑道:「我是男的,要鏡子做什麽,你留着吧!」
何老太太也拉了素波的手笑道:「雲哥兒這孩子倒好,不似府里那些捧高踩低之輩,且你們在這裏住下,將來還有機會再來往呢,倒不急於一時。」
說著帶頭走進院子,「這排房子是靠文瀾閣大殿西廂後牆搭建的,雖然是朝西的廂房,但畢竟是青磚所砌,裏面的陳設也齊全,你們兩人住着也夠用了。」
又瞧了瞧徐家叔侄手中的小包袱,不禁問:「你們的鋪蓋是不是還在客棧里,不如趕緊取來?丞相府里到了酉時便下匙,再不能出去了。」
素波到了這裏,一點點地知道此時的生活要比她先前所在的時代要艱難得多,出門時就連被褥、米糧都要背在身上,因為不管客棧還是借宿旁人家,大部分都要自己用帶來的東西解決衣食往行的種種問題。
叔父和自己雖窮,但其實也有這些用品的,儘管一路上變賣了不少,但他們從江陰到了京城還留有兩大包東西,然而今天為了從客棧里逃出來,他們只能將那些笨重的都捨棄了,現在自然不能回去找。
他們逃出來時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面見陳征事,請他幫忙在丞相府里謀一個差使,然後再也不回去。就是鄧十九的事也約好要保密,畢竟萬一丞相府里的人知道他們其實是被鄧太尉的兒子逼進來,總是不好。
叔父不會說謊,因此素波趕緊搶在前面向何老太太道:「我們的鋪蓋行李都換了錢,現在什麽都沒有了。」又笑着說:「好在天氣還暖和,我們又帶了幾件衣服,夜裏足夠用的,等文瀾閣發了工錢,就可以再置新被褥。」
何老太太倒是信了,眼下前朝的世家後代比他們更落魄的也不是沒有,這兩人好歹還帶着兩個小包袱,又進了丞相府謀事,好歹尚能溫飽。
「陸丞相對讀書人一向極關照的,我們在府里的日子還算好過,就是工錢也不必等,明日徐先生去文瀾閣錄了名姓就有了。我家裏還有多餘的被褥,一會兒拿給你們。」
又道:「我去告訴廚房,從今天晚上就給你們送飯過去。」囑咐了幾件事後,她體貼地關照,「你們一定累了,趕緊將屋子打掃一番早點歇着,我回去把被褥取來。」說著不等兩人道謝,就轉身走了。
素波跟着叔父進了屋子,見兩間小小的屋子不甚明亮,還略有些潮濕,突然想起了剛剛經過的文瀾閣大殿,真是天地之別啊!
但是,她沒有一絲不滿,事實上她滿意極了——她到了這裏,還是第一次住這樣好的房子呢!
徐家的房舍在水患中毀了,而一路上,他們最好的時候住在客棧,差的時候借住民宅,最慘的時候就在外面露宿,荒郊野嶺、幕天席地、風吹雨打,有一次還遇到了野狼,有多可怕便不說了。
而許多鄉下人的房子也不過是隨便在木板或者地上鋪了一層稻草就是床鋪,客棧即便好些也有限,只用粗糙的木頭隨意拼湊出幾樣勉強能用的器具而已,這裏竟然還擺着十分精美的床榻案幾!
床榻案幾形狀優雅,上面還雕着古樸的花紋,烏黑的漆面反射着柔和的光,就像素波曾在電視中看到的一樣,古香古色、美輪美奐。再一想,她畢竟是進了丞相府啊!
素波的手在書架的雕花上輕輕撫過,「真好!」
徐寧搖了搖頭,「這又算什麽?原來我們徐家……」
想到素波從生下來就沒有享受過徐家的富貴,略長大一點又遇到災難,實在可憐,徐寧的回憶就進行不下去了。
素波其實沒有那麽多的想法,先前徐家的事情她完全不知,又與她沒有任何關係,只滿意地感慨,「叔父,畢竟我們再不必擔心那些壞人了!」
他們離開江陰後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難才逃到京城,原以為到了這裏一切就就會容易了,不想徐家在京城的老宅怎麽也找不到,一不小心又遇到了鄧太尉的兒子鄧十九要強買素波為奴。
好在丞相府的陳征事是徐寧的同鄉和同窗,讀書時徐寧又曾經資助過他,因此一入京就先給他遞了帖子,希望能得到他的援手。現在謀得的差事雖然徐寧不甚滿意,但素波還是很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