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顧行簡沉默不語,握着書卷的手發緊。當年被擄去金國的女子有數千之多,這其中有機會受教育的,無非是那些嬪妃公主和郡主,也有數百人之眾。但至今還活着的,恐怕寥寥無幾。他也不確定對方的身份,但肯定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以身侍敵是何等的屈辱,又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智慧。
「嵐嵐,我出去一趟,大概很晚回來,不要等我。」顧行簡摸着她的臉頰,帶着幾分歉意說道。本想她懷孕了,抽空多陪陪她,卻總有很多身不由己。
夏初嵐握着他的手道:「沒關係,你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顧行簡點了點頭,轉身大步出去了。夏初嵐目送他離去的背影,暗暗地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他不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因為他身上要承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成州的府衙還在掌燈,謝方吟坐在書桌後面整理文書,想起派去完顏亮那裏的人帶回來的話,握筆的手越發用力。要他去金國做官是不可能的,他可是漢人,怎麼可能去金國做下等人?他之所以跟完顏亮合作,不過是看中了完顏亮的手腕。
作為布衣平民,在朝中毫無背景,又沒有顧行簡那樣的心機手段,不走些旁門左道,如何能夠獲得晉陞的機會?
但完顏亮是個過河拆橋的小人,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
謝方吟正想着,衙役跑進來稟報道:「大人,吳將軍來了。」
謝方吟連忙擱筆,人還沒走到門口,就看到全副盔甲的吳璘走進來了。吳璘讓堂上的人都退出去,逕自找了張椅子坐下,看着謝方吟。
吳璘也不說話,謝方吟只覺得有種無形的壓迫感。統兵千萬,縱橫沙場的老將,那種威勢不容小覷。而且吳璘在利州路的權勢,比謝方吟這個小小的成州知州要大上許多。
不久前,吳璘聽顧行簡說謝方吟私底下跟金人勾結,恨不得將這廝立刻抓起來,嚴刑逼供。但他上回大張旗鼓,已經驚動了完顏亮,這次不能再魯莽行事。而且顧行簡要他來拖住謝方吟,他也得穩住陣腳。
「我問你,今年的賦糧收得如何了?」
謝方吟沒料到吳璘是為這件事而來,心裏鬆了口氣,隨即說道:「將軍放心,各地的賦糧已經陸續送來了,今年豐收,糧食充足,等下官清點完畢,會着人送到興元府去的。」
吳璘斜睨着他,想到這狗東西人長得斯文老實,卻給金國賣命,連聲音都冷凝了幾分:「你知道自己的本分就好。」
謝方吟總覺得今日的吳璘與往常不太一樣,寒如冰鐵。莫非是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但懷疑歸懷疑,他也不敢當面問出來,只聽外面的二更鼓響,吳璘還沒有走的意思,便問道:「將軍不回去休息嗎?」
吳璘喝了口茶說道:「你再陪我坐會兒。」
這下謝方吟覺得不對了。這公堂四周靜悄悄的,衙役也都不知道去哪裏了。那些影衛呢?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角落裏,吳璘冷聲道:「你別看了,那些人都被清走了。」
謝方吟一驚,聲調都變了:「將軍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吳璘憋了半天,伸手狠狠一拍茶几,「你自己做過什麼好事,你心裏不清楚嗎!大宋栽培你為官,你卻投靠敵國,替完顏亮那狗賊賣命!」
他聲若洪鐘,氣勢如虹。謝方吟雙腿發軟,但很快鎮定下來,挺直腰板說道:「不知將軍從何處聽了讒言,又是何人想污衊下官?下官自出任成州知州以來,雖無大的功績,但也一直兢兢業業,絕不容別人如此潑髒水!」
「謝大人倒是振振有詞。」門外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
顧行簡負手走進來,他穿着深色的鶴氅,身上沾染着夜露的寒氣,表情冷峻。他身後,崇明推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人進來,那人被揍得鼻青臉腫,眼淚花還掛在眼角,進來之後,立刻躲避着謝方吟的目光。
「你……」謝方吟表情驚愕,說不出話來。這個人怎麼還在成州!顧行簡又是怎麼找到他的!他後退幾步,轉身想跑,卻被崇明一把按住肩膀,強行按在了地上。
「放開我!」謝方吟掙扎道。
顧行簡不理他,只對吳璘說道:「辛苦將軍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勞您出去等候。」
吳璘知道顧行簡這個人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之所以讓他迴避,恐怕也是不想讓他看見那些手段。吳璘嫌惡地看了謝方吟一眼,就轉身走出去了。
顧行簡走到謝方吟面前,淡淡道:「謝方吟,我執掌中書多年,要查你的底線易如反掌。這廝在城裏的賭坊被我找到,說是欠了不少錢。賭坊的人要剁掉他一隻手,被我保下來,他便什麼都招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人原是金人搶了宋人平民女子後生下來的孩子,雖說在金人家中並不受重視,但精通兩國語言,長大后便往來邊境做通譯。謝方吟就是通過他認識的完顏亮。
謝方吟說道:「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廢話!」
顧行簡坐在椅子上,揮手讓崇明將那個通譯押下去,公堂上便只留下他和謝方吟兩個。謝方吟還趴在那裏不動,月光照在青石的地面上,顧行簡的聲音如流水般緩緩流淌:「我記得你們那一屆省試是由我的老師沈衝出的題目,內容是: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你還記得你是怎麼答的?」
謝方吟微微抬起頭看他,目光中透露出一絲迷茫。二十多年了,很多事他都忘了,獨獨沒有忘記那場省試過後,沈大人特意見了他,說他答得好,要他以後為官別忘了初心。他趴在那兒,眼眶微熱,一言不發。
顧行簡道:「你若不說,我也有很多方法迫你開口。我從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一天曾撬開過十幾個犯人的嘴巴。但若是你在家中的老母親,知道自己的兒子做了此等事,會心痛吧?」
謝方吟一驚,連忙說道:「我沒有賣國!我只是掩護完顏亮入境,他說不會做對大宋不利之事!我自入官場,一直兢兢業業,但從未有晉陞的機會,我只是在為自己爭!」
顧行簡微微低下頭,盯着謝方吟的眼睛:「想爭,你可以用心機手段,哪怕卑鄙齷齪,被人唾罵,那也不過是你個人的榮辱。但你通敵賣國,置那些在金國為抗金付出性命的義士,置我萬千為國浴血沙場的將士於何地!你該死!」
謝方吟面如死灰,然後爬到顧行簡的腳邊,扯着他的下擺:「顧相,我求求您,求求您……您殺了我都可以,但千萬不要把我的事告訴家母。她年紀大了,受不了這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顧行簡看到四十歲的男人在腳邊痛哭失聲,緩緩直起身子,目視前方:「我要知道完顏亮在何處。」
……
完顏亮在半夜一下驚醒,屋裏的燈光昏暗。
剛才他做了個噩夢,夢見完顏宗弼提着大刀砍下了他的頭顱。此刻他滿頭大汗,只覺得心慌氣短。他側頭看了眼睡在身邊的趙韶,想起今天侍女跟他稟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