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童咧嘴,奶聲奶氣地道謝,然後風風火火地跑遠了。
在面對孩子的時候,他總是特別地溫柔,大概很喜歡孩子吧?夏初嵐看着跑遠的孩童,喃喃說道:「衍兒早上沒見到先生,好像沒什麽精神去考試。」
這幾日沒看見他,她也沒什麽精神。只不過她到底是女孩子,不會說得這樣直白。
顧行簡低頭看着她髮髻上的花簪,緩緩開口道:「我在國子監見到他了,還是他第二場考試的主考之一。」
夏初嵐回頭,看着他深邃的雙眸。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國子監關門之後,還可以隨便進出的?主考……他又回到國子監教書了?
顧行簡走近一步,凝視着她,「今日我代天子幸學,你在街上應當看見了。」
夏初嵐踉蹌一步,差點沒站穩。
顧行簡伸手托住她的手臂,兩個人靠得更近了一些。
咫尺之間,她的心跳得飛快,仰頭看着他,聽見他清晰的聲音——
「我就是顧行簡。」
四周走街串巷的貨郎的叫賣聲,還有街邊孩子們的嬉鬧聲,彷佛都如潮水般退去,只有這句話,如轟雷般響在耳畔。
她閉了閉眼睛,抓着他的手臂才能站穩,忽然笑了笑,「先生,不要開玩笑……」
顧行簡見她不信,放開她的一隻手,從懷裏摸出一個東西,伸到她面前。袋上裝飾着金色的魚紋,並有姓名,這是象徵高官身分的金魚袋。
夏初嵐苦笑了一下,移開目光,腦海中無數次閃過,卻被她刻意忽略的念頭,終於從角落裏重新拉扯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顧行簡,他出現在紹興的時間,便是他停官的日子。他在家中行五,叫顧居敬兄長,還有今天秦蘿對她有意無意的試探。
她以為他是個窮書生,或是仕途不順的小官,她甚至想過自己養着他就好,山水之間,江湖之遠,他想干什麽,她就陪他干什麽。
哪知道人家根本就不是懷才不遇,而是個權傾朝野的宰相,是那個重用吳志遠、被主戰派深深唾棄的主和派之首。陸彥遠說他工於心計,排除異己,不擇手段。作為一個大權獨攬多年的權臣,想想也不可能乾凈純粹。
這個身分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也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範圍。她鬆開顧行簡的手,往後退了兩步,鄭重地行了個禮,「民女不識相爺,請相爺恕罪。」
她低着頭,顧行簡看不見她的表情,心中沒來由地慌了一下,「夏姑娘不用如此,我不是刻意隱瞞。」
他的確從未刻意隱瞞,因為她也從不曾認真問起。她現在後悔知道了真相,寧願他就是顧五,是她喜歡的那個普通的教書先生,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宰相。
這個身分比陸彥遠還高不可攀,怪不得在紹興的時候,他一口就回絕了,是她不自量力。
「民女忽感身體不適,先告退了。」夏初嵐轉身就走,她下意識地逃開,不想再說什麽。
「夏……」顧行簡抬起手,只碰到了她飛起的發梢,掠過他的指尖,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遠。
明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街角的巷子裏,蕭昱雙手抱胸,看向站着街邊的顧行簡。
他不是故意又聽壁腳,而是想來問問那些證據是不是顧行簡幫他找的,想不到會看見這一幕。堂堂顧相,也有在女子面前吃癟的時候。
這姑娘也有些意思,尋常女子若是知道眼前的人是顧行簡,不是激動地撲過去,就是驚喜地暈過去吧?她倒好,一走了之,直接把人丟在街邊。
「你還想看多久?」顧行簡轉過身,目光冷厲地看向蕭昱所站的巷子。
蕭昱知道被他發現了,只能走出去。
顧行簡冷冷地問道:「莫非皇城司沒有別的要務,提舉大人整日盯着本相做何?」
「我來道謝。」蕭昱這人眼睛長在頭頂,要他說這幾個字其實很難。可一想到那兩人差點就帶着機密混出城去,他還緊盯着烏林不放,便覺得自己無能,幸好補救及時。
他雖然臉上還是擺出那副冷若冰霜、唯我獨尊的樣子,口氣卻算是誠懇的。
顧行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蕭昱。這件事他不會,也不能承認。
蕭昱皺眉,不喜歡顧行簡那種高高在上,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跟剛剛被女人丟下時判若兩人。他收起心裏原有的那一點點同情,扔下一句,「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儘管說。」說完,就轉身走了。
夏初嵐一路走回住處,只覺得心裏有一團亂麻,不想去思考任何事,只想蒙頭睡一覺。
她走進家門,秦蘿正坐在院子裏等她,一見她就站了起來,「妹妹……」看樣子五叔子是坦白了。
「姊姊為何不早點告訴我?」夏初嵐嘆了口氣。
「對不起,我覺得五叔子隱瞞是有苦衷的,還是讓他自己說出來比較好。」秦蘿有好幾次忍不住要說了,但就怕是這個結果,而且由她說出來的話可能更糟糕。她走到夏初嵐的面前,拉着她的雙手,「妹妹是覺得五叔子哪裏不好?」
夏初嵐搖了搖頭,「恰恰相反。當朝宰相,不知有多少公卿之女願意給他做妻,而我只是商戶出身,配不上他。」
「可是五叔子並不喜歡她們。在你出現之前,二爺給五叔子家裏請個廚娘都得小心翼翼的,只有你,他才願意靠近。」秦蘿認真地說道。也許連五叔子自己都沒發現,對着夏妹妹的時候,他整個人柔和得就像春風一樣。
她剛進門那會兒,覺得二爺板著臉很兇,五叔子看起來很儒雅,應該是五叔子更好說話。然而事實卻不是如此,長得凶凶的二爺其實很愛笑的,性格豪爽,外面的兄弟朋友不知多少。反而是五叔子,雖然彬彬有禮,但卻有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淡,並且獨來獨往慣了。後來她知道是從小跟家裏人分開的原因,也有點心疼他。
這樣的人,得有多大的緣分,才能遇到一個自己願意去靠近的人?
「姊姊,我現在很亂,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夏初嵐疲憊地說道。
秦蘿知道感情這種事不能逼太緊,很容易適得其反。無論是誰,知道身邊的人陡然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宰相,都得緩一陣子。
她點頭道:「好,你好好想想吧,我改日再來看你。」
夏初嵐點頭,秦蘿送她回房休息,叮囑思安好好照顧她,然後喊了嬤嬤抱上顧嘉瑞出門,沒想到顧居敬親自來接他們。
「二爺。」她快步走到顧居敬面前,揪住他的衣襟,「五叔子說了。」
「這小子動作夠快的呀。」顧居敬笑了下,看到秦蘿的臉色不對,一邊抱她上馬車,一邊問道:「怎麽,哪裏不順利嗎?」
秦蘿點了點頭,本想伸手把顧嘉瑞抱過來,顧嘉瑞身子也已經撲出去一半,卻被他爹按住小腦袋,大手一揮,就被嬤嬤抱到後面那輛馬車去了,小傢伙自然不滿地哭叫起來。
顧居敬按住秦蘿,「嬤嬤會哄,你跟我說說話。」
秦蘿只好坐進馬車裏。
馬車返回顧家,顧居敬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身量高大,佔了大半的空間。
秦蘿是典型的南方女子,嬌小柔弱,依偎在他的身邊,小聲問道:「二爺不去看看五叔子嗎?」
「依那傢伙的性子,我去了他也不會說什麽,更不會給我好臉色,弄不好還會嫌我吵,直接趕我出來,你信不信?」顧居敬摟着她的腰,低頭親她,「你把情況跟我說說。」
秦蘿伸手攀着顧居敬的肩膀,頭靠在他的頸窩裏,說道:「五叔子把夏妹妹叫出去單獨說的,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夏妹妹回來之後,我看她挺沮喪的,大概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