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食韻
記得在我大學畢業后就職的第一家公司里,一位同事的姐姐姐夫雙雙在德國讀書。按他的說法,德國菜就像我們的東北菜,雖然不難吃,卻只是些很粗糙的東西,登不了大雅之堂。陰差陽錯,沒過幾年自己也跑到了這地方。作為中國人之妻,少不了要為吃費神費心費力。第一次入境的行李裏面,沒幾本書,倒裝滿了香菇、海帶、枸杞和各類乾貨。哪像是學生,活像是要到這地方來開乾貨鋪子的。後來和朋友談起,不想很多人都有此經歷,初來乍到時不惜超重罰款帶的東西,以後束之高閣直到長霉扔掉。那時住學生宿舍,一層的人共用兩個廚房。先生在我沒來之前本來一切從簡,據說保留節目是大蔥炒雞蛋。既然兩人一塊過日子,湊合我不能湊合了你,開始大張旗鼓煎炒烹炸。其實我們那會兒也剛結婚不久,只會做些普通的家常菜,偶爾精工細做一次罷了。有一次正在背對爐子切菜的時候,突然聽見德國同學大驚小怪:“嘿,J(我先生名號)在吃豬腳!在吃豬腳!”轉身一看,原來自己鍋里煨着的一鍋豬蹄被他發現,雖然滿廚房飄香,樣子卻甚是不雅地從玻璃鍋蓋下面一覽無餘。我有些尷尬,以為是“狗食罐頭”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正不知該怎麼對答他這份驚異,只聽先生無辜地反詰:“我是從你們的肉食櫃枱買的呀,難道你們不吃?”其實這位德國同學還是農家子弟,家裏是種植生態蔬菜的“專業戶”。周末他回到家,專門請教了父母,再回來的時候,跑來和我們道歉。原來確是他孤陋寡聞了,據他的祖母說,老一輩小時候也是吃這些東西的,只是現在已沒什麼人會做了。怪不得這東西在超市裏最便宜,原來是憶苦飯。想想北京天福號的醬豬手一直是我的最愛,價錢可是比豬裏脊還貴!先生過生日的時候,住在宿舍里的幾個要好的德國同學共同贈給他一本《科隆菜譜》,題辭是,“請嘗試一下用筷子喝豌豆湯!”我專門研究了一下豌豆湯,大體上是用豌豆、熏肉丁和一些七七八八的配料做成的濃湯。用筷子自然是不大方便,對德國人可能不可思議,卻也不至於難倒我那從小用筷子喝粥的先生──畢竟我們使筷子的前提是可以端起大碗,不是嗎?由這本書我還真上路研究了一下這些科隆特色菜,豬蹄的事這本書里倒是沒提,但是說他們的食物結構類似於豬肉粉條,此言也確實不虛。德國在地理上與我國東北同屬於北溫帶偏冷的地區,可能作物的種類、儲存和烹調方法也相似。比如他們有一道名菜,直譯沒有對應的詞彙,卻像極了酸菜白肉,用料是發酵的圓白菜和新鮮豬肘子,加些調料用鹽水煮爛。德國人也真是喜食肉類,兩年前在瘋牛症發病的高峰期,有一段時間牛肉及產品的銷量銳減,跌到一半以下。可沒過多久,德國人的肉食慾就回來了,半年的功夫,銷量就回到了過去的80%,可以說是“冒死吃牛肉”了。據說德國的肉食很有名,肉香腸有上千種之多。最有名的要屬黑森林一帶出產的火腿,有點類似我們的金華火腿。德國人的主食是麵包和土豆。早餐一般是“黃油麵包”,即各種方法烤制的麵包片塗上黃油,再放上一些肉食、奶酪和菜葉。晚餐德語乾脆叫做“晚麵包”。在德語裏也有類似我們的“早吃飽,午吃好,晚吃少”,叫做“早晨像皇帝,中午像國王,晚上像乞丐”。在學校里,午飯基本上在學校食堂解決。據說科隆大學的食堂規模之大屬全歐洲之冠了,對其伙食的質量德國學生還經常有微詞,對於我們,吃過中國學校食堂的(不算留學生食堂),已經是非常知足常樂了。後來在打工的公司里,除了大公司有自己的食堂外,午飯一般都是在附近的小餐館解決,左近的餐館也都樂於給公司一些折扣,有些公司直接發給就餐券。不過也有些節儉之人自帶午餐,用微波爐熱一熱。在這件小事上我也見識了德國人的所謂“嚴謹認真”之名。一般已婚男同事的午餐都是太太給準備的,她們會在飯盒上貼上寫有菜名和日期的膠條,據說是周日的時候一併準備好在冷凍櫃裏凍起來,以便丈夫每天取用不同的飯盒。我的午餐一般都是頭天吃剩什麼就盛一盒帶去,什麼都不剩了就隨便去買點什麼吃,從沒想過此事要有什麼“計劃”。我先生也從未有幸被我照顧得如此周到,通常是聽到肚子叫才會去想該到哪兒去款待自己。有一年夏天我在一家麵包房做了兩個星期的收銀短工,見識了他們的一種幾乎是生肉的肉泥。開始叫我大吃一驚,以為他們就這樣生猛,拿了生肉餡就往麵包上塗!仔細一問才知道,這肉餡敢情還是用鹽、洋蔥、胡椒等調料精心腌過的。不過我至今也覺得那跟生肉差不多,我敢打賭在這事上我不是第一個被嚇住的外國人,而且我也至今沒有意願去品嘗接受這種風味,雖然我先生也告訴我這東西吃上去沒看上去那麼恐怖。不過在麵包房的經歷倒讓我愛上了德國的麵包和糕點。搬家自己住之後,一有時間我就開始嘗試製作各種面點,現在已經頗可以在一些有限的品種上和德國人一爭高低了。德國人最愛的一種麵包叫做“Broetchen”,小麵包兒,這裏的兒化音不能省,因為“chen”在德語中不僅是表示小的含義的詞綴,而且語義上含有喜愛、昵稱的意思,正如我們的“兒”音。它是一種外殼香香脆脆的小圓麵包,裏面暄暄軟軟的,剛出爐的時候尤其新鮮好吃。塗上經過調味的黃油和其它配料,不管是早、中、晚任何時候,只要麵包房開門,你就能看到坐在裏面一杯咖啡、一碟塗好料的小麵包兒、一支煙的德國小市民在享受最日常的清閑。烤面點是德國家庭婦女生活中很重要的內容。過節時候要烤制節日時令的點心、餅乾、蛋糕,走親訪友常常帶些自己的手藝請別人品嘗,既是心意,也是樂趣。一般德國人很少請人來家裏吃飯,除非很親密的關係或重要的場合。平時朋友來家裏小坐,除一杯咖啡外,點心也是少不了的,女伴們除了互相讚美一番,還往往交流些爐邊的經驗。幾個重要的節日,如復活節,春天的“聖靈降臨節”,秋天的“聖馬丁節”,當然還有聖誕節,都有不同的點心花樣。復活節的捲成卷的甜麵包,上面放上兒子畫的花樣各異的彩蛋,夏天清清涼涼的奶酪蛋糕,秋天收穫季節的李子圓餅,聖誕節的烤蘋果蛋糕和杏仁小餅乾角,都是我最得意的保留節目。不光是點心,每一個時令、節日,也都有自己的傳統大菜。復活節家宴里最常見的是燒兔肉,聖馬丁節是烤鵝,聖誕嘛自然是火雞。烤鵝我也曾嘗試過,並將其改造成了“北京烤鵝”,炸了醬,切了蔥絲,配上一種阿拉伯薄餅,絕對有北京烤鴨的風格。過生日請客時,大大地露了一手。注意為什麼沒直接烤鴨,原因是這裏的鴨不像北京鴨是填鴨揣肥的,都是精肉,只適合燉食,而鵝卻是皮下脂肪肥厚,烤起來容易出脆皮。烤火雞卻不知什麼原因始終不能烤得成功,聖誕節的時候還請朋友到家來吃飯,結果大家一起吃了一頓干硬的“柴火雞”。火雞肉比較瘦,需要很多複雜的配料才能烤得香嫩。菜譜我也看了許多,始終不得要領。大概這種東西,一定要自己的奶奶手把手教過才行吧。講到時令菜,不能不提一提蘆筍。德國人對蘆筍的喜愛達到了痴迷的程度。每年春天蘆筍的季節,市場上會特別賣削蘆筍的刀子、煮蘆筍的鍋、撈蘆筍的舀子、盛蘆筍的盤子,就差吃蘆筍的嘴要罩上一道金箍了。一位朋友說,蘆筍在德國已經超越了一道蔬菜,而成了一種文化,可以說毫不誇張。不過別看樣子花哨,他們的烹調方法我卻不以為然。德國人做蔬菜有一種典型的做法,就是什麼都煮得爛爛的,加鹽和黃油及一些小香菜食用。蘆筍也不例外,狂煮一通之後澆上一種所謂“荷蘭汁”,就是黃油、白葡萄酒和檸檬汁調製的沙司。“洋為中用”,我自己發明了幾種蘆筍的做法,沾沾自喜覺得不錯。一是燒丸子湯或母雞湯,二是加生抽和姜燒肉片,三是開水焯過後涼水一激,脆脆的加香油拌涼菜,絕對是適合中國人口味的美食。奶酪是很多在歐美的中國人不能接受的東西,我們一家卻對它情有獨鍾。說也奇怪,兒子雖是土生土長在德國,對奶酪和醬豆腐的感情卻不相上下。昨天我還聽見他玩買東西的遊戲自言自語:“寶寶現在要買Kaese(奶酪)和醬豆腐了。”我和先生雖土生土長在北京,卻對奶酪一見鍾情。德國的奶酪雖說沒有法國的品種豐富,但也算是歷史悠久,源遠流長了。酸奶還不算真正的奶酪,再加工以後是“夸克”——新鮮奶酪的雛形,然後是新鮮奶酪,然後是軟奶酪,以法式、意式和北歐的最為著名,然後是中度成熟的奶酪,叫“Schnittkaese”,最後是成熟度最高的硬奶酪。每一種成熟度都有上百的品種,中間還有數不清的過渡品種。食用方法更是多種多樣,有些是我們想也想不到的。最一般的當然是放在麵包上配食,也可做沙司,煮湯,烤蔬菜,佐酒,烤點心,還有做肉食的夾心,用煎炸粉裹了油煎,甚至直接煮食的。在德國,奶酪和奶製品商店可以和蔬菜店、肉食店、麵包房並列成為獨立的店種,足見其品種之豐富了。現在在德國及整個歐洲有一種趨勢,叫做生態飲食,摒棄基因食品,避免化學肥料和藥物,動植物都要讓其自然生長,雖然產量低,但健康新鮮美味。不但有專賣這些產品的生態商店,很多普通的商店裏也都引進了這些商品。可這生態食品由於成本高,價格往往高得驚人,只要冠以Bio標記的東西,價格通常是普通產品的一二倍,不是普通消費者日常所能消費得起的。身為中國人,當然會深深為自己國家的飲食文化自豪。中國人有個習慣,到哪兒都要吃中國菜,喝熱水熱茶。和帶過團的朋友聊天,常感慨外國團到中國去都是吃中餐,而中國團到外國來,再高檔的團也清一色訂中餐館。其實這之中除了我們根深蒂固的自豪感外,是不是也有一點文化夜郎之嫌?走的地方多了,也吃過正正經經的法國菜、德國菜、意大利菜、最正宗的川魯粵菜和不那麼正宗的異鄉中餐館的中國菜,真心覺得每個文化都有其不為人知的閃光之處,在保留我們的中國胃之餘,也適當品嘗一下他鄉的滋味,不是一種很美好的經歷嗎?不過話說回來,就算我們自己,每次回國以前,都幻想能吃到多少異鄉難覓的美味佳肴,可到了家,卻完全沒胃口和心情去吃八方,只想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裏,和燈下的親人一塊吃一頓最最家常的、媽媽做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