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和放棄
咦?你喝斷見招拆招,怎麼說著說著又頹唐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其實我是努力想證明泡妞也可以泡成喜劇的,哪怕是分手,也不該是傷別離。你若無心我便休啊。見招拆招說。沒想到聊着聊着,又繞到了分別和放棄。賤啊。你說。對了,記得大學的時候你發明出一種“拍桌子”的理論。見招拆招說。是的,是的。你想起那一幕,你與她的那一幕。那一天,在後海的湖邊,她提出要分手。然後,你和她之間出現了一段長長的沉默,天地一下子寂靜下來。——那時候的后海,還沒有成為北京的一大惡俗去處,訪者寥寥。你還有些不甘心。兩人分手的理由並不充分,但相處的理由也同樣不充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天色也陰沉下來,遠處傳來幾聲悶雷。“其實你這一輩子應該和誰在一起,你並不知道。”你對她說。她點點頭。不知道她能不能想起你與她相戀之初曾經興奮地說,誰能知道自己的遭遇,又會有什麼樣的邂逅呢?“可上帝知道。”你說,“他沒事就俯瞰人間,見到應該在一起的人走在了一起,他就高興,樂出聲來;見到本來有緣分的人擦肩而過,可當事人並不知道錯過了最不該錯過的,上帝就着急,急得直拍桌子。”我們是該擦肩而過呢,還是駐足停留?你想,繼續說,“你聽,現在上帝就急了,他看到我們要分手。那雷聲,就是他老人家拍桌子的聲音。他說:‘真他娘可惜呀!’”她低下頭。那時天上飄下了如織的細雨。“你看,上帝急得都哭了。”你突然笑了。“咱還是別讓他拍桌子了。”她輕聲說。但最終,你還是與她擦肩而過。你沮喪地想。如今雨水已經很少了,雷聲更是遙不可聞。原來我們一直以為活的是未來,以為能長相廝守,以為能不離不棄,其實現在才知道,擁有的只有記憶。見招拆招向你端起酒杯,長出一口氣,在這個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季節,讓我們想想我們心愛的女人吧。然後,他喝下一大口酒。把酒咽下,你突然有一種傾訴的衝動。你知道為什麼今天我想起她嗎?是因為我發現,我連記憶都沒有辦法保留。怎麼了?見招拆招酒後渾濁的八卦眼迅速亮了一下。她的日記被她老公發現了,上面有我們的記錄,所以吵得不可開交。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見招拆招罵道。那哥們應該感謝你啊,是你與她曾經的相愛,讓她變成一個這麼好的女人,這麼值得他愛的。你說得跟詩似的,但她老公確實很受不了,她確是不快活。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你又能怎麼做呢?見招拆招說。你知道他是在開導你,這樣的話你又何嘗沒有對自己說過,但在這樣的時刻,你只想一拳掄到見招拆招的臉上。好好,當我沒說。見招拆招明顯感覺到了你眼中的怒火,急忙舉手撇清自己。你死死地咬住嘴唇。是的,我又能怎麼做呢?過了這一夜,我不會再說這些了。一個人怎麼會沒有記憶呢?只有你這樣的傻瓜才會說什麼“過了這一晚,再也不會想起她”。見招拆招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我去換一下睡褲,然後咱們接着喝。然後走進卧室。難道我們真的連記憶都不該留下嗎?你問。是啊。見招拆招在卧室說。但你不是在寫你的記憶碎片嗎?我們已經夠可憐了,只能讓自己活在記憶里。是啊。見招拆招在卧室說。把碎片整理完畢呢?……其實我看你的生活也真是夠沒勁的。是啊。見招拆招在卧室說。你的現在更可憐,不是活在自己的生活里,而是生活在別人的生活里。是啊。見招拆招在卧室說。你看書,把別人的思想注入你自己的腦中;你看碟,在別人的故事裏流着自己的淚;你上班,儘管煩死了上司和同事,但那是你的飯碗,你就讓自己乖乖就範;你動情,然後想到“又能怎麼樣呢”,就讓自己靜下心來;你興緻盎然地偷窺着明星的緋聞,你津津有味地傳播着朋友的八卦;你該學車買車了,因為再打車奔赴飯局,就顯得跟你的身份不相襯;你甚至開始翻高爾夫雜誌,想步入更高一層的別人的生活;你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刻意地追求一種純自然;你知道怎麼合適地表現你的智商學識,你知道什麼樣的談吐是禮儀和個性之間的黃金分割點;你成功着別人眼中的成功,你中產着社會規定的中產,你批判着安全第一的批判,你放蕩着規規矩矩的放蕩……你有勁嗎?你這樣活着很有勁嗎?在隨酒而高的智商的催化下,你對見招拆招發出連珠炮般的追問。是啊,是啊。見招拆招不停地在卧室說。你說,你是不是活在別人的生活里?不等見招拆招再答出沒原則的“是啊”,你就衝進卧室,想揪住他的衣領,用噴着酒氣的大嘴向他發出靈魂的拷問。卧室里,見招拆招已經手腳朝天地躺在床上進入了夢鄉,嘴角是一灘口水,卻能不時發出“是啊”“是啊”的聲音,來配合你的慷慨陳詞。你狠狠地甩了一下門,然後一頭栽倒在客廳的沙發上。記憶。這個詞令人憂傷。你的記憶在哪裏呢?在你的腦海里,即使說夢話,你都不會進行真實的表達;在你的酒後瘋話里,這時的傾訴是一種自說自話,沒有人能記住你的心聲,包括你自己;在你與他或她的傾心長談里,這時的傾訴與傾聽都成為一種交換,他的傾聽是為了能夠同樣向你傾訴。對了,記憶還在你不再堅持的日記里,在你不再手寫的信里,在你已經被刪掉的手機通話記錄里,在你不停變換密碼的電子信箱裏,在你莫名其妙冒出一股熟悉味道的嘴裏,在你突然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的失語空檔里。等你死了,這些就都不再存在。所有的一切就那麼消失了,消失得乾乾淨淨,你一切的挽留都是徒勞,你一切的心血都化為烏有。你將無聲無息地在這個世界上走過,沒有人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你做了些什麼,你做的那些傻事兒又是為了什麼。可怕的是你自己也不再存在了,連痛惜一下的心情都無從依歸。不管做什麼,你都擺脫不了這個絕望的宿命。於是,你現在就開始絕望,躺在一個陌生的沙發上,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恐懼中。隔壁,鼾聲如雷。你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死亡。張國榮(12)從樓上躍身一跳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呢?想像一下吧。人永遠是腳踏大地頭望藍天,但只有像他那樣時,低一下頭卻看到,雙腳能踩在藍天上。想像一下吧,你下落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強勁的風撲在你的臉上,在你落地前,就已經窒息。呼————你一下子從沙發上坐起來。你從見招拆招家裏逃脫出來,走在已經天色放亮的大街上。你知道自己沒有喝醉,是的,手機在左邊的褲兜里,鑰匙在右邊的褲兜里,這些能證明你沒有喝醉。你知道自己有一隻鞋沒有把鞋帶系好,因為你彎腰時間一長就忍不住要吐,你清楚地知道,是右腳的鞋沒有系鞋帶,這些能證明你沒有喝醉。大街上怎麼沒有一個人、一輛車?北京是永遠不會平靜的,即使在最黑的夜晚。對了,現在是**時期,所以才這麼空曠,像一座死城。你想,這些判斷證明你沒有喝醉。你只好讓自己一步步走回家中。你沒有喝醉,因為你還知道回家的路。她又佔據了你的腦海。親愛的,你知道嗎?我也是個獨特的人。全世界有六十多億人,卻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是那麼的好,連你的老公也不知道。長的街,冷的夜,交錯糾纏的時間空間,沒有感覺的感覺(13)。親愛的,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會為你唱歌。但是,沒有了你,沒有了你,生命的路就顯得太長了些。你想躺在馬路上,你就躺下去了。整整一條路,都是你的,整整一座靜靜的城市,都是你的。你躺在馬路中間,感覺從來沒有這麼舒服過。你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因為剛才跟見招拆招的對話你還記得。見招拆招說,我們一直以為活的是未來,其實擁有的只有回憶。親愛的,我沒有未來,也不能保有記憶,而現在,也將轉瞬即逝。明天,我將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你把頭歪過去,看着豎起來的世界。是的,你失去了她,是一件永遠不能修復的瓷器,是一闋再也唱不下去的歌曲,是一副聽了豪華七對卻被劫和的牌局。上帝是在拍桌子嗎?為什麼會有轟鳴聲?你知道,是終於有車碾了過來。你是要避讓的,但你根本抬不起沉重的身體,只好把自己的雙腿抬起來,想讓自己躺到馬路的中線。順着雙腿,你看到藍天,真的被你踩在了腳下。註:(1)北京麻將術語,意即不帶錢玩牌,贏了錢干賺,輸了錢不出。(2)語出楊慶煌歌曲《會有那麼一天》。(3)GregoryPeck(1916-2003),美國演員,曾主演《羅馬假日》、《殺死一隻知更鳥》等。(4)詳見《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5)在本碎片中,男性角色的名字一律是蔬菜或農作物,女性角色的名字一律是花卉。(6)北京一條酒吧雲集、文藝青年穿梭其中的街道。(7)胡逸之事迹見金庸小說《鹿鼎記》第三十三回“誰無痼疾難相笑各有風流兩不如”,他痴戀天下第一美女陳圓圓,甘心退隱江湖,為她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卻不敢對心上人有絲毫唐突。(8)邱岳峰是偉大的配音演員,曾為電影《簡愛》中的羅切斯特配音。(9)曾任衛生部部長,因隱瞞“**”疫情而被撤職。(10)引自金庸《神鵰俠侶》第二十二回“危城女嬰”。(11)SexAndTheCity,美國熱門電視劇,以四位都市女性的**經歷為主線。(12)2003年4月1日,張國榮在香港墜樓自盡,舉世皆驚。(13)語出鄭智化歌曲《單身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