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讀書主義

不讀書主義

關於讀書,有一些迥異於社會主流道德的價值判斷。比如偷書,在讀書人看來並不羞恥,反倒是一種榮光。三七就寫過一篇《偷書者說》,文尾說自己“還有些道德上的自責,為了解決良心上的問題,我偷了一些倫理學的書”。但坦白地說,我儘管干過假冒簽名本的事兒,但偷書的義舉,並沒有足夠的膽子參與。只是有一次……那年,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由譯林出版社翻譯出版,這絕對是一件盛事,我當然不能錯過。但納悶的是,這套書洋洋七卷,我去的那家書店卻只有前三冊,不知道是出版社陸續推出,還是由於物流不暢。又過了半年多,才買到后三冊,獨缺第四。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和師弟在中華書局讀者服務部看到全套的《追憶似水年華》,長出一口氣,抽出老四,記得還有一本汪榮祖的《史傳通說》,一塊到付款台交錢。普老四卻被服務員甩回,說是不拆開單賣。“可我原來就是拆開單買的呀。”我急道。服務員卻很文靜地對我說,拆開了別人要買整套的可怎麼辦,也該為書店想想啊。我的頭馬上大也,想原是從另兩家書店買了普氏六兄弟,那本老四,還不得流落到天涯海角?這時師弟拉了拉我。我完全知道他的意思: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而大兵——哪怕是橫掃伊拉克如捲雲的美國大兵,如果遇見中國的售貨員,也是有苦難辯的。走出書店,寒風呼嘯,想到從此普氏不團圓,幾欲放聲一哭。又走了幾步,師弟擠擠我的肩膀,然後掀起自己的軍大衣,從裏面掏出一本散發著他體溫的書。《索多姆和戈摩爾》——《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卷!我只覺風也輕柔。七卷《追憶似水年華》被我莊重地堆在床頭,精裝,書脊有道道金光,好不體面;挺括,味道如同漚爛的麥秸垛,好不幽香。有朋自遠方來,看到后,做大驚小怪狀:“哇,你居然有這種書,一共才印了三千五百七十五套耶。”我心中暗笑,又來了一個版本學家、印數學家。他開始炫耀自己的學問:“這可是現代主義文學的開山鼻祖。”我並沒有被他唬住,馬上見招拆招:“是的,寫得優雅極了,精緻極了。這種書在一間充滿陽光的屋子裏讀起來,感覺非常好。”“對,再放點兒肯德基(25)的薩克斯風《Goinghome》,真是enjoy。”娘的,他居然吐出了洋字碼。所幸我不是匹諾曹,所以儘管這套書一年多以來只看過前言和六七頁正文,但我的鼻子軟軟的,短短的,一切還正常。我倆頭頭是道地談着,興高采烈地附和着,相見恨晚地對誇着,寒舍中頓時飄滿了高雅無比又虛無縹緲的書卷氣。嗟乎天,嗟乎天!我悲哀地發現,終於讓自己生活在一個伸手就能拿到書的地方后,我讀書的巔峰狀態卻已經過去。像《追憶似水年華》這樣的重體力活,要不趁着年富力強的時候啃下來,就一輩子也看不動了。原來讀書也分青春期和更年期的,一個人要是在青春期不抓緊幹活,等到了更年期,就會跟才娶得起媳婦的老光棍一樣,對書的那種渴望已經力不從心,縱使有**,也顯得有些勉強。我確實地知道,自己老了。後來看到一個詞兒叫“功能性文盲”,意即一個人先期儲存的見識往往會成為後來吸收新東西的障礙。那些事情那些人那些書,使你成為現在的你,於是你就有了成見,再讀書,就不是一張白紙任意描畫,而是順我者昌逆我者呸了。是啊,讀了這麼些年書,也該歇歇啦。但是,十幾年來養成的慣性,已經如同老夫老妻之間培育出的親情,儘管激情不再,卻又實在想不出還能幹點兒別的什麼,所以還是繼續把書買下去,讀下去。這時的我,已經能夠比較超脫地看待讀書這件騷事了,更願意用後現代的眼光來消解它,將其視為一樁行為藝術:款哥可以用純毛地毯原木地板來裝修房子,更款的哥可以用鱷魚的**皮來裝修自己的卧室門扶手,窮哥們的屋子也不能閑着啊。而裝修我們房子的最合適的材料,就是書。它不僅價廉,而且高雅,還免了一步到位然後日益破敗的尷尬,可以時買時新,還可以愈老愈香。套用錢鍾書的話,款哥的裝修就像女人,老了就不值錢,窮哥們的裝修就像酒,越老越值錢。我開始向周圍的豬頭灌輸我的這一理論,一些從骨子裏透着高雅的人對我嗤之以鼻,但我反駁道,你買書就全是為了讀並且都能讀完?你讀完這些書再拉住一個姑娘向人家孔雀開屏不也是一種虛榮?都是為了滿足虛榮心,用不着這麼精巧的不老實。是的,就要理直氣壯地接受這門學問並付諸實施,哪怕你買回書來束之高閣純粹就是當成裝飾材料來用,也沒什麼好丟人的。你總比花幾千塊買身假冒名牌西裝的人要務實;你總比花掉幾萬塊公款吃一桌豪門盛筵的人要道德;你總比買一個歲數比他女兒還小的姑娘挎在身邊的人要高尚;你至少不像那些在大街上手持大哥大指手劃腳的人那樣阻塞交通擾人視聽——我進行這番辯論的時候,馬路邊停下自行車打手機的人正大行其道。確是沒什麼好丟人的。其實你看看那些廣徵博引的學問家寫的東西,如果你能翻出原著的話,我可以打賭,他們引用的段落絕對不會超出那本書的前六頁——沒準兒還就是內容提要上的幾句話呢。這種行為藝術進行得最興奮的時候,我恨不得寫一本《書籍裝修美學》,和那些美化生活的書擺在一起,肯定能滿足人們不斷增長的虛榮心的需要。雖然書沒出,但至少,我那點兒少得都發愁怎麼花出去的錢有了合適的用武之地。如果你接受我的觀點,請聽我絮叨一下我的書籍裝修美學六大要點:一,質地。你大概會說,既然不是為了讀,那還不如直接買一些空書皮擱那兒省錢又省事,沒準兒你還靈機一動準備印一些儼然擺放整齊的書脊的牆紙來申請專利大發其財。——快收回這個念頭吧!聰明往前多走一步,就成了小聰明。真正的貴族一定要用最地道的材料,哪怕在尋找地道材料的征途中累死。你可不能像那些喝杯卡布其諾咖啡就以為自己是上等人的人那樣,睡覺前連牙都不刷。二,高雅。像那些《情書大全》、《如何成為百萬富翁》之類,趕快扔掉;像那些他老人家自掏腰包出版的個人文集或詩集,比如見招拆招出的這本《記憶碎片》,趕快扔掉,儘管這些書印數極低堪稱孤本,並謙恭地寫着讓你老人家斧正;像那些色情小說或**小說,趕快扔掉——不!趕快扔給我,要實在捨不得,也一定要塞到床底下。三,孤僻。要注意收購一些很難見到又確實不俗的書,印數是你選擇的第一參考。看葉兆言的一篇文章,說自己買范煙橋(26)的《茶煙歇》,只印了一千多本,“記得我當時買一本,完全衝著印數低。”說得真老實。別人家看不到的書在你處比比皆是,既能讓人驚訝讚歎一番,又可以讓一位姑娘有理由向你借書——這個借口是那麼充分,因為那些書是那麼難得一見。四,配套。這並不是說你要買那些整套的書,比如一套三十多本的隨筆叢書,你若照單全買只能證明你的惡俗,但要是只挑一兩本買反倒顯得你眼光精到口味奇刁。我所說的配套,是指藏書要成系統,如錢穆黃仁宇唐德剛,他們的著作一開始不是由一家出版社出的,一定要收集個全,包括他們的夫人和弟子的書,包括評價紀念他們的書,這樣不僅顯得你苦心孤詣學有所成,更可以讓那位姑娘有理由經常不斷地找你,免得借了一本書便續不上勁。五,陳舊。要儘可能買一些老版本的書,不僅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中國的圖書漲價的速度比電視機降價的速度還快,難怪那麼多人投入了電視的懷抱,而且更能裝點門面。假如你手頭有一本商務印書館1974年出版的黑格爾《邏輯學》(精裝本定價兩元六角),別人看了準會對你讚嘆不已:“你三十年前就開始研究老黑了?!”你高深莫測地點點頭,儘管那會兒你正呀呀學語。六,乾淨。你千萬不要有那種在書上勾勾畫畫的毛病。假如你有一千本書,其實你這種業餘選手充其量只能看完六十本,要是塗抹一番,別人馬上就能對比出來:“你有這麼多書,怎麼就看了這麼點兒啊?”但如果你的手不至於那麼多事的話,你盡可以拿出一本嶄新的書說:“寫得真他娘好,我都看了六遍!”就這樣,我邁步進入了“新不讀書主義”的時代。《蕭十一郎》中,蕭十一郎和美女沈璧君看到一個栩栩如生的縮微世界,裏面掛着一幅對聯:“常未飲酒而醉,以不讀書為通”。寫到這裏,古龍忍不住贊道:“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脫!”是的,不讀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於那些拿書混飯吃的人來說,讀書沒什麼可誇耀的。我有個朋友是北大哲學系的博士生,研究維特根斯坦,對我說國內能跟他對上話的人不超過六個,如今他已經負笈遠遊,去維氏的故鄉德國尋找共鳴去了。在我看來,他的讀書境界宛如憑力氣吃飯的藍領工人,和飛速準確清點鈔票的銀行工作人員沒什麼兩樣,都是自己的手藝活兒。不靠書吃飯的人,多是想從書中得到溫暖和指點。溫暖這一項,我們後面單說,而對於那些想通過讀書獲得啟迪學以致用的人來說,其實人生的道理就那麼多,幾句話足夠,根本不用看什麼書。大學畢業幾年後,我的弟弟也考入同一所大學。我送他去學校報到,先在一家韓國燒烤店痛吃一頓。他像所有步入人生旅途的毛頭小夥子一樣躊躇滿志,還向我討教人生真諦。那天我高興得喝多了,腦子格外好使,人生的一幕幕情景如電光火石般一一閃過,就對他說:“咱娘經常說,‘力氣不用也是閑着’,‘少說兩句,別人不會拿你當啞巴賣了’。這兩句話,就夠用了。”家母只有小學四年級水平,她活得踏踏實實的,這兩句話,也讓我們兄弟受用不盡,比別的話都管用。看許多讀書多的人,那一肚子學問,只不過保證了他們說話寫文章顯得更漂亮更有理有據,做事情更能給自己找借口下台階。他們的人生道理,並不是用來指導,只是用來解釋自己的行為。事實上許多做出義薄雲天之事的人,跟讀書多否沒什麼干係。那些喪盡天良的人,也多不是文盲。把幾本書墊在腳下,確能顯得比別人高些。但你真正的高度,還是取決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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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碎片》:讓我們歌唱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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