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才十五歲的兒子,還沒有槍高的兒子,站在他的親娘,兒子的親祖母面前,紅着眼睛說,「我這回去,不是替爹去,是替大伯家去的。您別哄我這個艱難,那個艱難的。德貴比我還大一歲,大伯再老實,他吃的鹽總比我吃的米多。您心疼那邊的兒子孫子,怎麼就不心疼心疼我?今兒我這一去,算是替爹娘盡過孝了,您以後不要再來為難我家了。」

朱長富重重的抹了一把臉,痛苦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

那一頭,朱方氏無聲的淌着眼淚說,「……阿虎那時拉着我的手,說‘娘,我走了。往後您好好保重,多心疼心疼自個兒,別太順着我爹了。’」

說及此,她用力捶打起胸口,卻不能緩解那裏的半分疼痛,「我當時就快瘋了。我哭着,跪下來,給我婆婆,給大伯,給大嫂,給他們一個一個的磕頭……我磕得頭都破了,滿臉的血,我求他們,求他們放過我兒子。他還是個孩子,是個孩子呀!」

……

可到底,他們的兒子,還是在一片沉默里,無聲的給帶走了。

朱長富又想起當年兒子離開時的樣子。

他看着他娘滿臉鮮血的磕頭,看着大伯一家無動於衷,再看着自己也什麼也沒能說,什麼都沒能做的蹲下,他猛地轉過頭去,大步走了。

可個背影,朱長富永遠無法忘記。每回一想起來,就痛得象萬劍攢心。

山風蕭蕭。

他孤獨的在這荒涼的墳山上,就象是一隻老邁而悲傷的獸。連舔舐自己傷口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任其鮮血淋漓。

……

家中,葉秋摟緊了淚流不止的朱方氏,眼睛跟她一樣,早哭得紅腫。

可她還得挺直了脊樑說,「既然這麼些年都沒有消息,說不定反而是好消息。嬸兒,你可千萬不能垮,你得好好活着,活着等我阿虎哥回來,否則等他回來了,見不到你,該怎麼傷心?」

「我的阿虎,還能回來?」

「能!一定能。想想看,如果他哪天回來了,家沒了,你們都不在了。萬一他還傷了,病了,要人照顧了,誰來管他?」

象是瀕臨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朱方氏抹了眼淚,重又坐直了起來。

「好,我聽你的,我要等着我的阿虎回來。」

葉秋心酸得直想哭。

其實老人家一直知道的,她要挺住,她要為她的孩子挺住。否則,這樣揪心的痛,他們這些年,到底要怎樣才能撐得過來?

他們只是,也會在長久的等待中陷入絕望,在絕望的時候,需要人安慰幾句而已。

可光是安慰,還能讓他們撐多久?

老兩口都不年輕了,也許哪天就閉了眼。葉秋想幫幫他們,可她得怎樣做,才能幫到他們?

朱方氏忽又緊緊拉住她,力氣大得在葉秋手腕上留下五個紅指痕都不自覺。

「秋兒,聽嬸子一句話,董家那事你不能軟。否則你要是軟了一回,回回都得軟。就算跟你叔似的,人人都贊你好,又值什麼?到時等你把地瓜賠出去,再後悔就晚了!」

葉秋不會。

老兩口不知道,她會來到這個世界,其實是因為她殺了人,那些害死她爸爸的人。

所以,她不允許任何人動她的兒子。

所以,她才會那麼堅決要給董家一個教訓。

黃昏的時候,第一撥下山去交稅的人回來了。

說起徵兵之事,倒是每個村子都在打聽,可誰都沒有問到準話。

有些樂觀的就說,這事也不一定作數,不如放寬心,少在那裏自己嚇自己。

這樣的話,當然是大家都樂於聽到的,於是村中那凝重的氣氛消散了不少,講起今日董家八卦的就多了。

尤其忙完了一天的勞作,幾乎家家戶戶的晚飯桌上,都在談論這件事。

大半年輕人倒是覺得董家活該,葉秋做得沒錯。可年紀大一點的,就覺得葉秋太過心狠手辣,不念舊情了。

於是就開始爭執,到底是道理重要,還是人情重要。

至於爭論的結果,當然是後者佔上風。

沒辦法,年輕人能有幾個當家作主的?最後不少老人家都言之鑿鑿的下了定論,「這事,村長不會不管。」

大家都覺得,村長是個最講人情的人,葉秋既住在他家裏,能不聽他的話?

只是這回,葉秋註定要讓大家失望了。

「……叔,你不用勸我了。我若不給他們明年的棉花種子,把這冬小麥的種子給他家,那成什麼事了?若一定要我退一步,可以。他家自花錢來買,我不賺他的錢,可好?」

朱長富看着葉秋態度堅決,頭一回覺得這丫頭倔強得讓人頭疼。

他下午傷心過了,還是想着要幫葉秋解決事情的。

想來想去,便想了個折衷的主意。

不給董家棉花種子,就分他些冬小麥種子。這就既不必要葉秋食言,也能圓過董家的面子了。可誰知,葉秋還是不聽。

「秋兒,你聽我一句,這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一定要跟董家結仇,又有什麼意思?」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吧?

葉秋才要說話,大個子忽地出聲了。

今天的晚飯不錯,葉秋拿八角桂皮,把五花肉、肉皮、豬尾巴和干筍香菇一起,燉了一鍋香噴噴的大肉。吃得男人滿嘴流油,拿饅頭把鍋里的湯汁都擦得乾乾淨淨,心滿意足無比。

本斜睨着吃撐了的小地瓜,在那裏摸着小肚皮犯困。眼瞅着那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往下歪去,眼看快垂到炕上了,他就伸指一戳。

然後就見小傢伙迅速驚醒坐直起來,然後又開始瞌睡。如此循環往複,讓男人戳得正歡樂,忽地聽到朱長富又提起這個不開心的話題,頗覺不滿。

這老頭要啰嗦什麼他是沒興趣的,只萬一又吵起來,嚇哭這小崽子,他戳誰去?

大個子一張口,就訓斥得毫不留情,「虧你還是個村長,怎麼連賞罰分明的道理也不知?那董家既犯錯在先,罰她棉種在後,本是合情合理。你非又要節外生枝,給人弄什麼小麥。這樣不清不楚,何以正軍紀,服人心?」

朱長富給他說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那這又不是軍里,是……」

男人冷笑,「那我且問你,你這樣濫做好人,這些年在村裡可能言出必行,令行禁止?」

朱長富一噎,想起葉秋出事時,他召集全村人去營救,卻被人幾句話就挑拔得無人響應。要不是他最後發了狠,又軟硬兼施的激着大家,可會有人去?

男人不問,只看他那臉色就猜出究竟了,「治軍治村,雖有不同,但有功當獎,有過當罰總是不錯的。你這樣優柔寡斷,事事求全,實在不是做村長的料子。」

朱方氏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

她是對老伴的濫好人有意見,可說得這樣直截了當,未必也太不給面子了吧?

可男人還要繼續不給面子,「你方才說,若是不依你言,便是要結仇。那我且問你,你很怕他家嗎?若是不怕,何必怕跟他家結仇?若是那理虧的都不怕跟你結仇,你這有理的又為何怕跟他結仇?那才是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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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包滿滿 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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