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又象是在第一次舉刀沖向敵人陣營時,砍下第一抹鮮血,濺在臉上時的顫慄。
還象……
那瞬間湧起的感覺太複雜,他有點想不清,也想不明白。
但這一刻的景象,卻無比鮮明,又無比清晰的刻在他的心上,在以後的若干年裏,無論何時回想,總能清晰的記起這一幕。
記得那個彷彿踏在天地之間的女人;
記起被她踩在腳下的,層層疊疊的金色山巒;更記得她身後,那些大片大片,乾癟枯褐,卻直直硬挺着的莊稼杆子,在呼嘯的西北風,和她幾乎讓天地為之顫抖的呼喝中,東搖西擺的低下了頭。
真是奇怪。
明明那麼纖秀的一個女人,可在那一刻,卻似詭異的跟漫天呼嘯的風聲合為一體。
以致於他每每一想起來,全身的血流都為之停滯,心更是莫名的抽緊。
當日後有人問起男人,葉秋是個怎樣的女人時。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
西北風。
小地瓜知道,自己做錯事了。
所以挨了打也不敢撒嬌,端來麵湯時,也不敢要人喂,自己一勺一勺全給扒拉着吃光光了,再給拎去洗澡時,也只敢象徵性的捂了下小小鳥。
然後現在,他很乖覺的窩在熱乎乎的炕上,裹着厚厚的大被子,等擱炕桌上的薑湯放涼一些,就趕緊喝下去。
唔,不時挪動一下,是因為挨過打的小屁股還在隱隱作痛,不是他不老實。
小東西昨晚在外呆了一夜,不喝點薑湯,只怕是要生病的。
朱長富板著臉,半盤着腿坐在熱炕的另一邊。眼裏熬夜的紅血絲雖然仍在,但已經沒有了那些擔憂,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粗糙大手摸摸那盛着薑湯的碗,老人家覺着差不多,沉着臉發號施令了,「喝!」
小地瓜趕緊裹着被子,蠕動蠕動着拱過來,小嘴巴湊到碗沿,吹吹熱氣,才吸了一小口,頓時就被那又辣又燙的薑糖水激起滿眼的淚。
「不許哭!就要趁熱喝才好。」朱長富話音未落,朱方氏推門進來端薑湯。
瞧那小東西含着兩包淚,可憐巴巴的看着她,頓時心軟了。可朱長富再瞪她一眼,朱方氏便只上前從柜子裏拿出紅糖罐子,又給他加了一勺糖,又攪了攪,然後什麼也不說的端着兩碗薑湯出去了。
被集體冷落的小地瓜癟了癟嘴,抬袖自己抹了把眼淚,抱着薑湯小口小口的喝起來。
朱長富硬着心腸,瞥一眼那頂着微濕的柔軟頭髮,賣力表現的小東西,硬是沒給他好臉子。
不管不行,小東西的膽子委實太大了!
半聲招呼不打,就敢深更半夜的跑下山,到了地方也不吭聲,弄得自己丟了一夜不說,還把他們的心都快嚇掉了。
朱長富只要想起這個,都恨得牙痒痒。要不是已經親眼見着小東西的屁股都快被他娘打腫了,他都有再揮一頓巴掌的衝動。
這熊孩子他就不知道怕嗎?
大晚上的走丟了怎麼辦?遇到壞人,或者狼啊野狗的叼去怎麼了?就算什麼事都沒有,他就不知道家裏人得有多擔心嗎?
瞧瞧他這身上摔的,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有好幾處青淤紫痕。還有那小臉上,也不知在哪兒鏟了一塊,都滲着血了,也不知落不落疤。這要還不給他個教訓,他能反上天去!
朱長富忿忿下了決心,這回誰護着也沒有,全家都不許理他!起碼,起碼得等到睡覺那會兒再說。
「喝完了。」啞着嗓子,地瓜吸着辣出來的鼻涕,把空碗往前一推。
朱長富臉色好了些,拿了塊乾淨帕子給他,「自己擦擦。」
起身收了碗,原想就手在門口洗一洗。沒料到門一開,一隻還帶着出生不久的新鮮粉嫩,圓滾滾胖乎乎,白底黑褐條紋的小野豬也不知埋伏多久了,明顯撒着歡就想往裏鑽。
「不許進來,出去出去!」
朱長富皺着眉頭想把小豬往外趕,可他畢竟傷了腳,雖把小豬撥得翻了個跟頭,可趁他一收腳的工夫,小野豬一扭一鑽,又身手靈活的進了門。
準確無誤的撲往火炕方向,趴在溫熱的灶前,哼哼唧唧的甩着小尾巴,不肯挪窩了。
朱長富老眼怒瞪,他還沒老到收拾不了一隻小豬崽子吧?
就算是野生的,也不成!
看他黑着臉去拿掃把,小地瓜開口求情了,「爺爺,別趕它。外面冷,天黑了,小豬沒有娘,它會害怕的。」
聽着那帶着哽咽的稚嫩童音,還有將掉不掉的大顆淚珠,朱長富覺得有點撐不下去了。
橫過去一眼,冷着臉道,「你就在那兒看着!不許下炕,你娘才給你洗乾淨的。」
小地瓜又老老實實縮回去了,朱長富皺眉瞅他兩眼,再瞅那明顯賴着不走的小豬兩眼,柱着拐,一瘸一拐出門了。
葉丫頭最愛乾淨,要是回頭讓她看到屋裏進了小豬,肯定要嫌棄。到時小地瓜爭不過,肯定要哭。他還是提前找個筐,給那小豬崽子安個窩吧。
唉,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嘴上說不管不管,可怎麼又管上了?
朱長富一面嫌棄着心慈手軟的自己,一面去弄豬窩了。還收了幾件破爛不要的衣服墊上,弄得有模有樣。
這小豬說來跟孩子也算是緣份。
聽地瓜說,他跟那大個子掉下山崖時,正砸在頭母豬身上。
結果,當然是母豬死了,跟着它的小崽子全跑光了。只有一隻被壓在母豬肚子底下,差點沒憋死。直到第二天大個子醒來,才被發現。
然後,這小豬仔就被地瓜當成同生共死過的患難兄弟給抱回來了。
正要把筐拿進屋裏去,隔壁的門開了。
朱方氏和葉秋一前一後捧了葯碗和水盆出來,並小心的把門帶上了。
朱長富輕聲問,「還沒醒?」
葉秋疲憊的搖了搖頭,撫了撫額,「葯是灌下去了,也不知有沒有用。要是明早燒不退,還得送到鎮子上去。」
這個大個子,在剛見到葉秋時,一句話沒說,就暈了過去。
葉秋還以為是自己太嚇人了,結果一瞧,此人身上卻是傷痕纍纍,還早就發起了高燒。
當然,扒人衣服,看人傷痕之事,是朱長富做的,灌藥之時才交給葉秋。而他的外傷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後腦勺的一處磕傷。沒有破皮,卻是鼓起小孩拳頭大小的一個包。萬一裏頭淤血不散,那是說不好會落下什麼後遺症。
朱方氏半是讚歎半是咋舌道,「虧他能扛。傷成這樣,還能走到咱們這兒來,真是條好漢。」
這話半點不恭維。
大個子扛了小地瓜,小地瓜又抱着小豬仔。然後再加一頭幾百斤的大野豬,就是條好漢,也怪吃力的。
可他還傷着,卻硬是靠着兩條腿,走了十幾里的山路才倒下,這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八成是個當兵的。」朱長富早在給人脫衣驗傷時,就查看過了。
那人肩寬背厚,肌肉緊實。兩手虎口處有長期使用兵刃磨出來的老繭,身上更是不知多少次刀槍留下的新老傷疤,只不知這是個退伍的,還是出門辦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