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電梯未了情(1)
要面對明天艱難的人生考場,先複習昨天溫馨的往日情懷。大廳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花崗石拼花的地面,看得出建築曾經有過輝煌的歲月。電梯指示燈正由上往下不斷變換,還沒到,已經聽見吵架和哭喊的聲音,開門了,是一男一女,女的先出來,又回頭指着男的罵:“你給車撞死!”男的也回罵,卻被哭聲掩蓋了,原來男的背後還藏了一個小女孩,正號啕大哭。女的突然不罵了,跑向前,看小女孩,卻被男的一把推開,倒退幾步,差點倒在地上。接着扭頭,一邊哭,一邊往門外衝出去。“八成也剛辦完離婚。”她正想,聽見他叫:“快進來吧!”人已經在電梯裏。她怔了一下,快步走進去,伸手,突然心一驚,二十樓,多熟悉的樓層!還有這電梯。那時候他們剛到美國,住在一棟公園旁邊的二十樓。是教授介紹的,幫一對猶太老夫婦管家。才沒幾個禮拜,她就發現懷孕了,早上常“害”,怕讓主人夫婦知道,總憋着氣,強忍着為老夫婦端咖啡。所幸他都搶着做,上市場買菜,都由他提。雖然附近有大的超市,他們還總往中國城跑,因為老夫婦愛吃中國菜,而且吃得道地,那也是雇他們的原因。回程,坐地鐵,得忍受一車乘客的眼光。因為韭菜臭,臭得像陰溝水似的,所幸大家雖然掩着鼻子,卻沒人罵。但是進電梯,如果碰上其他住戶,就沒那麼客氣了。“什麼東西,這麼臭?再帶進來,就去告你們,要你們滾!”所幸都有他擋,先用軟的解說,如果對方還不客氣,他也不好惹,立刻瞪起眼睛吼回去。他雖然個兒不高,但是聲音大,中氣十足,就算跟黑人對吼,也毫不遜色;他還在街上跟黑人打過架,打得滿臉血,但硬是沒被搶去錢包,也沒讓她受到一點傷害。電梯走得奇慢,就像以前的那部電梯。離開猶太老夫婦已經十三年了,可再也沒見過這個牌子的電梯。怪不得走進來,有一種好怪的感覺。大大方方的數字,頂上一圈一圈的燈,簡直一模一樣,連地都同樣是黑色花崗石的,使她一下子誤以為回到十三年前,不!是十七年前。那時候她腆着肚子,一進電梯就靠在一角,有時候他抱着整箱的水果,還會把箱子放下,叫她坐。記得有一回他把箱子立起來,箱子沒封口,裏面的橘子全滾了出來,正好電梯門打開,一個橘子滾出去,滾到一個老女人的裙子底下。還有一回,裝水果的袋子破了,他一路抱回家,進電梯還好好的,突然電梯一抖,蘋果就掉了一地,她要幫着撿,被他擋住了,說大肚子不方便。多巧啊!正想呢,這電梯就抖了一下,一模一樣的抖,冷不防地抖,就像當年一樣。然後,門開了,一對夫妻帶着一個小男孩,問:“上還是下?”“上!”她說。那對夫妻就揮揮手,可是門還沒關上,又開了,原來是那小男孩又按錯了鈕。“小弟弟,你先別按。”他輕聲輕氣地對那小鬼說。兒子小時候,他們也管兒子叫小弟弟,她突然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電梯外那一男一女,還有那小男孩,多像十幾年前的自己。十三年前,他們離開猶太老夫婦的時候,兒子才三歲,猶太老夫婦抱着他們直哭,捨不得他們走。當時她確實也不想走,處久了,最早還怕孩子哭,吵到老夫婦;夜裏只要孩子一醒,兩個人就輪流抱。打字也怕吵,在打字機下面墊個棉被,好吸音。那時候又管孩子又寫論文,一天睡不了多少覺。所幸老夫婦諒他的動作又快,變成她管孩子,他做工;只有下廚的時候,才換她。剛拿到學位,他老子就催,台北的事業要他接手,他們只好牽着孩子,大包小包地回台北。猶太老夫婦早死了,十三年間,除了寄過幾張賀年卡,他們竟然沒有再去看過那對可愛又可憐的老人。十三年,變化多大啊!他父親的事業好像滾下山頭,他拼了命也沒起色。有一陣子,他甚至住在廠里,一個禮拜才見一面,見面又是吵架。所幸她在洋人機構一路做上去,已經成了地區總裁,靠她豐厚的薪水養家,也養他。可是他卻愈來愈提不起勁,話也少了,幾天不說一句,有時候卻又突然鬼吼。她最恨的是他的不講理,連孩子都說他不講理。就在那天,她有美國客戶來訪,應酬到深夜回家時,他動了手。她立刻去驗傷,這麼久了,她再也無法忍受。房子,他可以留着;孩子,她要帶走。她立刻找了這個律師。他動手之後,就沒再說話,她說離婚,他居然立刻點了頭。電梯搖啊搖,好像搖過在老夫婦家的那段歲月,總算停在二十樓。門開了,她有一種幻覺,覺得好像兩個人正回到猶太老夫婦的家,兩歲的小兒子正跟老太太玩,立刻就會跑過來喊:“媽咪!爹地!”眼前是律師的招牌,金色的,還有玻璃門,她看見裏面小姐好像正在跟她打招呼。他站在電梯裏,按着鈕,就像以前,總要她先走。她跨出兩步,突然轉身,把他往電梯裏推:“走錯了!走錯了!”接着按一樓,抬頭,看驚愕的他,“我們是走錯了!咱們回去,我相信我們能重來一遍。”她喊着,兩串淚水,落在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