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個螞蚱一盤菜
遠遠地,我看見綠樹掩映中一幢幢土紅色的建築。直覺告訴我,前面就是交大。我不自覺地抓緊背包帶,覺得自己像個傘兵,將要跳出機艙,投往未知的野地。老實說,我第一眼看見大學校門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感到欣喜,儘管這校門長得很幽默,用一位老師的話來說,像只拖鞋,還是地攤上五元錢就可以買三雙那種,當時我沒有情緒幽默,只琢磨着自己將要跨進陌生的圍牆,會在圍牆裏苦寂,還是盡情地呼吸裏面的新鮮空氣?這是個未知的問題。身邊的榔頭自言自語道:“這就是交大么?”
汽車駛入學校的時候,烈日已經當頭。我甚至不想走出車門,怕在太陽底下被蒸發了。費盡周折,終於找到新生接待點,感覺就像摸進了《清明上河圖》。最明顯的證據,是“歡迎交大新同學”的標語下面,分明有個阿姨在賣汽水。在大大小小的攤點前,男生們扯着脖子喊:“××學院咯,快來報到咯,包紅又包甜咯。”我拿出錄取通知書,很快找到人文學院的接待點,但是不敢上前相認,因為通知書上明明寫着“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公共事業管理系”,而人文學院的小黑板上並沒有寫着這個專業。原本就耐不住炎熱的我這時更加緊張,大滴大滴的汗水從腦門灑下來,人瞬間縮小了一圈。正在猶豫的時候,一個男生湊過來問:“同學,是不是人文學院的新生?”我點點頭,但又有些猶豫,於是對他說:“黑板上沒有我的專業。”來者看了看我的錄取通知書,馬上笑了:“噢,事情是這樣的。你的專業是文化藝術事業管理——公共管理的分支。看見沒有,黑板上寫着的。我恰好是你的嫡系師兄,叫傅強。走,我帶你辦手續去。”就這樣,我不明不白地混進了交大文化界,原以為畢業以後應該到城建局工作,誰知被師兄兩句話就拉到了文化第一線。
我先領到生活必需品,然後在姨父、表哥的護送下,又奔襲一千米,才摸進宿舍。宿舍門是敞開着的,有位同學在我之前安頓下來了。此人白白胖胖的,戴副眼鏡,鼓鼓的鼻樑讓人最先想到的是陳佩斯。沒等我好好看看新家,他就熱情地迎上來:“你好,請問你是……”
“你好,我叫雪鋒,來自雲南,三號床。”“噢,我叫唐文,是咱們班的團支書兼臨時聯絡員。你有麻煩的話,切記千萬一定必須要找我。”我點點頭,心裏琢磨着會不會和陳佩斯的親戚住一個屋。這時唐文和家裏人講着我聽不懂的上海話出去了。如果沒記錯,唐文是我上大學遇到的第一位同學。多年以後,我仍然不會忘卻進宿舍的場景,我肯定地記得當時唐文穿的是小跑褲,他跟我問好時,他媽媽站在左邊,爸爸站在右邊,一家人和藹的笑容讓我感到親切,讓我覺得校園並不像上海市區那樣陌生。
收拾的時候,又一位室友在家長的簇擁下進來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小馬,原名馬關鵬,叫起來彆扭,大家就叫他小馬,英文名“Pony”,屬於直譯。初看小馬黑黑瘦瘦,兩眼有些獃滯,外加掛蚊帳的時候總被他媽媽抱怨,我就悄悄在心裏念叨:“唉——這孩子!”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人冰雪聰明,日後竟是文管系的第一名,兼任我的英語老師。雖然我最先做他的結他老師,但考慮到玩結他不如講洋文實惠,於是他說:“算了吧,我不學結他了,我來教你英語。”我掙扎一年後,最終被招安了。這兩天小馬和馬太一起為GRE考試辛苦地背單詞,背着背着卻好似長胖了。我徵求他的意見,問他的外貌怎麼寫,他說:“你隨便寫吧,反正我天生麗質,是經得起錘鍊的。”話說到這份兒上,我自然不敢草率下筆了,只能細心觀察小馬的容貌,想找一找閃光點。我開始時時注視小馬,看他睡覺,看他刷牙,看他罵街。不過,在某些場景下,小馬拒絕我靠近,比如他數錢的時候,我只能遠遠地站着,悄悄地觀察,像個偷窺狂。這樣過了多日,我埋怨小馬:“你再不帥一點,索性就衰一點,好讓我的筆頭走得暢快些。”他說:“你要保持耐心,善於觀察。”失望之前,我突然發現從一個特定的角度看小馬竟是如此地帥,那就是從側面仰視他。我把這個驚喜告訴他,他只是淡淡一笑:“有的人平視就夠了,有的人必須仰視。”我問他怎麼不踩着高蹺過日子,這樣可以多收到幾封情書。
最後進來的人拖着個碩大無比的箱子。箱之大不好形容,反正足夠把宿舍的其餘三人裝進去那種容量。但我看舞弄箱子的人足有一米八零的個子,白白瘦瘦的,不像作案那種,心裏也踏實許多。來者發現宿舍里人氣較旺,索性在進門的時候就對着裏面鞠了一個躬:“大家好,我叫曾小明,來自遼寧鞍山。”後來,這位仁兄經過一番奮鬥,奪得過“交大最佳辯手”的稱號,再後來,他從學生會主席的位子上退下來,每天坐在電腦前頤養天年。幾年來,我和曾小明達成的最大共識,是在生物鐘的問題上——每天凌晨一點左右,上海交大閔行校區東區三幢306室必定有兩個人坐在電腦前忙碌着什麼。若以方向論,南邊是曾小明,北邊是我;以方位論,左邊是他,右邊是我;以附近的建築為參照物,靠近女生樓的是他,稍遠一點的是我;用耳朵分辨,打字快的是他,慢的是我;看影子分辨,高的是他,矮的是我;以氣味分辨,腳氣是他,煙味是我;用感覺分辨,細膩是他,粗糙是我;提問題分辨,嚴肅是他,認真是我。
說到此,新家的成員來齊了,如果不出意外,大家會在同一間屋裏住滿四年。所以,我把這裏看作是家。
當晚,睡在了交大。天氣依然熱得厲害,總是躺兩三個鐘頭就要跑去衛生間沖涼。我夢見宿舍里放滿了水,一直放到桌子那麼高,只留着上半身呼吸和舉啞鈴。
第二天天剛亮,有人來敲門。來者有威武的眉毛,一把絡腮鬍子,像個家長。我問:“叔叔,您找誰?”他很尷尬地咧咧嘴:“我是住你們隔壁的蔣進,老家是江蘇武進。我們屋邀請你們過去認識認識。”原來隔壁的人這麼熱情,大家應邀而往。
隔壁也住着四個人。
其一是蔣進。方才我們已經提過他的外貌特徵,以後的文章中還會陸續提到他壯實的肌肉,在此我就不重複勞動了。值得大書一筆的是蔣進的飲食:他分外地愛好蔬菜,尤其是綠色植物。每次進食堂,可以不吃肉,也可以不沾一粒米,但是必須有菜葉子,而且那些被常人誤認為根本不能提供能量的食物,卻讓蔣進長就了一副好身體。我們奇怪,問他為何如此,他說他也不清楚,只是隱隱地感覺到身體需要。得到這個答案,我們又懷疑蔣進體內具有部分光合作用的功能,只是皮膚長成黃色,必須不斷從外界攝取葉綠素來維持生長。總而言之,蔣進是非常老實的人,可以託付他做一切事情,只是進餐館千萬別讓他點菜,否則你就等着菜葉子伺候吧。
另一位叫任宇,長得眉清目秀,號稱人見人愛。他有兩句口頭禪,一句是:“不會吧!”一天他與女朋友散步,朋友誇其女朋友漂亮,他隨口而出:“不會吧!”結果被粉拳暴打一頓,橫於街頭。另一句是:“拿話筒來!”只因他是音樂愛好者,動不動會扯開嗓子喊幾句。然而,滿足一段音樂的要素有四條——長短,強弱,音色,音高。就任宇的聲音來說,基本能滿足前三條,只是滿足最後一條顯得比較牽強。因此,我把他的歌聲定義為樂音,也就是音樂里有待進一步組合處理的元素,而不是真正的旋律。但是人這種動物往往很神奇,當任宇手中握有話筒時,他又能把歌曲演繹得起伏得當,似乎是真正的旋律了。不過,任宇手握話筒的情況還可以細分為三種:一種是卡拉OK廳里,一種是班級聯歡會上,一種是小便的時候。
還有一位叫劉碩,也有着粗黑的眉毛,再加上那把濃密的胡茬子,會讓人懷疑,如果他連續三天在清晨沒找到刮鬍刀,就會變成薩達姆,一個星期沒找到的話,絕對是馬克思或者太上老君。昨天晚上隔壁宿舍排座次,劉碩年齡最大,贏得了“老大”的稱號。其實他並沒有我大,可惜評選的時候我不在,導致幾年來都要違心地稱呼他:“大哥!”他經常安慰我說:“先到為君,後到為臣,認命吧!”我看自己的鬍子沒他那麼長,由此也不敢表達心中憤懣,整天為此事鬱鬱寡歡。這種狀況持續到大四,我終於找到一個放下心事的理由。因為有一天我在《詩經》中偶然看到一篇曾經很熟悉的小詩。詩是這樣寫的: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我想,碩鼠碩鼠,不就是大老鼠嗎?劉碩的意思也就是劉大咯!多年來我叫他老大也只是稱呼他的原名,根本不存在什麼輩分問題。想到此處,心中一陣暢快。
最後一位出場的,是來自北京的選手李兵,他體重係數,轉體兩周半就可以變出個笑話來。往後的日子裏,我從這位兄台嘴邊學到不少京味十足的語言技巧,比如:“你丫是不是人?”“這飯倍兒香!”但我學到手的只是皮毛,並不是李兵運用語言的天賦——天賦是學不來的。他嘴裏經常冒出一些名言,針對特定的事情既有概括性,又能上升到哲學高度。比如我曾經窮得丁當響,李兵安慰我說:“有條件的人追求快感,沒條件的人追求真理。”一句話講得我暖洋洋的,誤以為自己真的在追求真理。再比如,隔壁班有位音樂發燒友,有空喜歡跟人吹把散牛,吹的內容無外乎某張CD如何地好,某張CD如何地壞,這些簡單的話題往往又被他扯到某唱片公司的錄音師不夠專業,錄音的時候喜歡吃根香蕉之類的。李兵為了保護大家的耳膜,就勸導發燒友:“音樂不是CD的簡單累加。”從此,該發燒友苦練樂器,最終成為交大貝斯手的一代宗師。
八個人在屋裏寒暄的時候,忽然有人用生硬的普通話在門口喊:“大家好,我來晚了。”我們痴痴地看着來者,見他手裏提着黨衛軍式的摩托車安全帽,勻稱的身材,細細的眼睛,絕對不像中土人士。蔣進從人群里鑽出來,挽着來者的胳膊說:“大家認識一下,這是來自日本的森一郎同學。以後我們在一個班。”大伙兒熱情地向森一郎打招呼,對他充滿了無限的興趣,並七嘴八舌地問問題,一時間搞得他有些混亂。
“森一郎同學,你為什麼叫一郎呢?”
“因為我在家裏是老大。”
“拚命三郎就是老三咯。”
“對啊。”
“那山本五十六是怎麼回事呢?你能解釋一下嗎?”
說起這個森一郎,他上過報紙,上過交大的舞台,平時忙着打工,很少在教室露面,由於缺課太多,大三結束的時候不幸接到了留級通知。原本,他鐵定心要留中國的,多讀一年書也只是增加些文化素養,可惜同來的卻不能同去,算一種遺憾。森一郎留級以後,我們經常小聚。同學們之所以喜歡和森一郎在一起,很大程度是因為他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平時有什麼笑料,其餘人會立刻大笑,但由於語言障礙,森一郎必須把漢語逐字地輸入大腦,再轉化成帶有幽默色彩的腦電波,此過程往往比正常的中國人滯后兩秒,此時,眾人的笑聲已經停止,森一郎一個人開始開懷大笑,嘴巴張得像鯉魚;等他樂得差不多了,大家又被他那滯后性幽默惹得笑起來,也就是說,有森一郎在,一個笑話可以笑三次。
雖然是日本人,森一郎在本質上卻很樸素。比如說,他抽煙的時候酷得像個牛仔,我們都叫他“牛仔酷”。他對這個稱號頗有微辭,不時地教導我們:“你們不能光注意別人外表,你們要感受那種發自內在的酷。”我們聽了他的教誨,十分慚愧,於是改稱他為“內酷”。他還是不滿意這個稱謂,罵我們是“只關心穿着打扮的庸俗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