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招誰惹誰了?
我聽說苗子回來了,去找他,他高卧在床。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噫唏!
自從那天到現在,從沒聽苗子說過那七年是如何過來的。
郁風呢?倒是很有兩下。初到的犯人按規矩是要吃一點老犯人的下馬威的。郁風不明事理,她不買賬,居然選了個“制高點”給了那傢伙幾下狠的。郁風,真有你的,你哪兒練的?沒想到還有這兩手!
從此天下太平。
這都是事後知道的。
“文化大革命”那時我也不自在。每天從火車站邊罐兒衚衕步行到學校大約三里地。我貪婪地享受大清早這一段自由的散步。已經是秋天了,天這麼藍,長安街行人路上高大的白楊樹下滿是落葉,金黃、焦脆,一步步發著寥落的響聲。經過“二流堂”舊址時總要放慢腳步,輕輕地打心裏問一聲:
“季子平安否?”比起他們,我可是平安多了。
來到學院門口,從提包里取出馬糞紙做的“牛鬼蛇神”牌子掛在脖子上,低着頭,走進“牛棚”。……
好久好久,兩口子被放出來了。很快地又和常人一般。
兩個七年加起來就是十四年。你們惹了誰啦?只不過是在重慶時熱情接待過、照顧過一個女人。陪她聊、陪她玩、陪她醫牙……
哎呀!我們躲她都來不及,你們還有膽子惹她?你看,她幾十年後想起你們來了。她當時跟你們聊的什麼話不可能完全記得住,只是認準了你們記得住,於是她說了這麼一句:
“苗子郁風這兩個人很壞!”
因為做過一次殷勤的主人,你們就失掉了寶貴的十四年。
生活重新開始,苗子郁風兄嫂啊!我相信好心人是改不了好心的毛病的。嘿!不改也罷!人就是人嘛!
這女人當然不單是折磨了你們兩個人,浪費了你們的青春。她偉大得多,她騷擾和浪費了整整半個世界。中國,東南亞……
人總愛健忘。人不應該健忘。魔鬼們總是時常鑽我們健忘的空子。
仔細想想這幾十年,我們最年輕力壯的時代。宋朝王觀有半闋《紅芍藥》詞寫得好:
人生百歲,七十稀少。更除十年孩童小。又十年昏老。都來五十載,一半被睡魔分了。那二十五載之中,寧無些個煩惱。
…………
(下半闋觀點不對,解決的辦法是吃、喝、玩、樂,沒有出息。)
就王觀詞中算的細賬,人的的確確只有寶貴的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間,反胡風,反“右”,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下放……花了我們多少時間?那所剩就無幾了!
所以你們兩位的畫展就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是掙扎出來的作品,是苦難的印記。
“安居樂業”四字可以衝口而出,但得來不易。你們今天能高高興興開畫展,而我為你們的畫展大着嗓門罵街;那婆娘如還在朝,我們敢嗎?
讓觀眾慢慢地去欣賞你們的作品;再從我這裏認識你們的人品。即使我說得膚淺。
祝賀你們的畫展成功!
1987年12月18日於北京南沙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