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都要結伴
一九五三年春天,我、梅溪帶着七個月的黑蠻到了北京。郁風那時候忙什麼呢?是不是跟華君武諸公在籌備成立美協?苗子在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當個什麼什麼……大概是這樣。
那時北京的老街道還沒有大動,連天安門廣場都還未擴建。人民英雄紀念碑正在施工。東單牌樓面對長安街有一條名叫西觀音寺的衚衕。衚衕口北邊正是許麟廬開的和平畫店。老許和他的畫店很吸引人。老許當時是一位非常有趣的人,好客成性,加上他品畫的見解坦率而老到,展出的作品大都經過精選,售價也體察人意,他的畫店是個文化人喜歡的地方。往東再走百十來米,一個老舊的大門,門外以一根半斜着的電線大木柱為記,這就是鼎鼎大名含冤二十餘載的“二流堂”的堂址、“總部”、“老巢”。苗子和郁風就住在這裏。同住的還有盛家倫、吳祖光、新鳳霞、戴浩諸位。
這是一座紅磚砌成的、不成格局但適於居住的大宅院。衝著大門、坐北朝南的屋子屬盛家倫;東側面一排房子屬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吳家房子靠北盡頭上台階左拐,樓上住着戴浩;樓梯右側往北里走住的就是苗子、郁風。
房子原來是講究的。那些樓梯扶手用粗大的菲律賓木料做成,上過很好的漆。地板也講究過。只是,都完蛋了,滿是灰塵。
屋裏各家卻都收拾得清潔爽朗。我覺得苗子和郁風可能狡猾狡猾的,他們挑了全院最好的房子。寬大的客廳起碼有六米高,牆根有壁爐,東邊有獨立的庭院,一棵二人合抱的大樹和別的花木。郁風原是位設計大手筆,加上揀便宜買來的名貴明清傢具陳設,又請人用褐色厚布做了一長排帶拐角的大沙發,不免使得進屋的客人肅然起敬,彷彿不小心闖進了哪位有文化教養的帝王寢宮。
那時苗子的老媽媽還健在,慈祥,笑眯眯的,見誰都當做自己的孩子,卻是滿口的廣東土話。她做的紅燒蹄恪Ⅱ呼⒉遂酥砣飭釵抑兩衲淹
我那時已經二十九歲,快進三十的人了。常上黃家來的目的是看畫,看拓片,借書。當然也談天說地。我的談話引起大伙兒狂歡,苗子的談話卻使我靜穆。
我一生遇見的好人那麼多,卻總是難忘三個人。一個是福建仙游縣的陳嘯高先生,一位是香港的葉靈鳳先生,一位就是苗子老兄。這三個人在不同的時空裏都讓人咒罵為不借書給人的“孤寒種”。相反,我卻在這三人的書齋、書庫里為所欲為,看盡他們的藏書、藏畫,得益太多。他們對我慷慨而我對他們放肆,“邑有窮讀愧買書”啊!我這輩子不可能有他們這種肚量和境界了。我很小氣,想起抄家的好書好畫冊沒有退還,老是大方不起來。這些狠心人哪知我們得一本好書不易。
有一個鬧不清的也不想就正於苗子的問題。他是當了“右派”之後才搬的芳嘉園呢,還是“右派”之前搬的芳嘉園?總之是搬了。那是大名士王世襄老兄的家。苗子住東屋,光宇先生住西屋,世襄住北屋。如何的搬去?如何的接頭談判?因為三個人的脾氣、思維方式都不同,記得起細節的話,寫下來定是篇有趣文章。
芳嘉園也是原先講究而後來倦慵了的院子,那一架難忘的紫藤花至今安在?
長安街拓寬之後,西觀音寺沒有了,和平畫店沒有了。恰好,盛家倫住過而動感情的那座房子及苗子的房子還在,紅的磚,很容易認出來。
我前後的兩個住處離芳嘉園都很近。原來住大雅寶衚衕,後來住罐兒衚衕,都是幾步路的光景,所以大家常去常來。
芳嘉園時代是很遠的,它度過了反“右”運動,苗子東北勞改幾年,“文化大革命”十年,苗子郁風坐牢幾年,然後兩夫婦出獄。住團結湖北里是近年的事了。
苗子勞改去了,郁風捏着苗子從東北寄來的第一張明信片樂呵呵地朗誦:
“‘……穿過森林,翻過了嶺,啊!好一片北國風光!’你看,你看,他還有這個雅興!還‘北國風光……’”接着就像往常一樣地大笑起來,並且把明信片交給我,要我也照樣朗誦一次,接着也是笑個不止。
我家鄉有句諺語:“叫化子困‘凌溝板’(冰塊)唱雪花飄飄——苦中作樂。”這兩口子實際上已經身臨絕境。一個充滿詩意在東北勞動;一個苦守寒窯得來信卻大為欣賞而大樂。真是少有。
每次上芳嘉園看郁風和孩子,我都不敢提一聲“東北很苦”。其實也用不着說,郁風知道。她生來就是個“開朗種子”,我了解,要哭,她會一個人躲起來大哭一場。現在她是家中的主帥,一哭一亂,陣腳就穩不住。而大哭一場的地方當時確實不好找,哪兒都是人來人往。
我那時也曾哭過一次,忍不住的熱淚滂沱,頭埋在被子裏。那是讀到巴爾蒙特的詩句:
為了太陽,
我才來到這世界!
哭得像小孩子。哭完就算,好人一個!
多少年後苗子回來了。我大雅寶的屋子黑,他走進來我真以為闖進一個討飯的。認準是他,喜從天降,抱了抱他,我就近坐在凳子上,好一陣說不出話……
天啦!謝謝您了!“絕塞生還吳季子”!(不久,我準備木刻水滸人物的計劃。苗子給我出了很多主意。把他的一盒讀書卡片借給我,抄在我的卡片上。原本從一九六年開始刻二百幅木刻,兩年完成的計劃,可惜一幅也沒有做出來。連兩千多張卡片也丟了。那時四十歲,力氣正足,刻二百幅三十二開大小的木刻算不得一回事。要是那時候讓我刻出來多好。)
那年月,老是不安定,老是離別,老是身不由己的分心。
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於是到了“文化大革命”。
有時我裝病說上醫院挂號,有時乾脆開了半月假條待在家裏,有時我想念苗子郁風,就上芳嘉園。他們是剩下不多的,用不着事先設防,不出賣人,講點真心話的朋友。
見面不會雀躍,但總是打心裏歡喜。有時話多,有時和往常一樣談個不休;有時呢,他聽到一個與我有關的壞消息,我坐不住了,心跳不止,得趕快回家。回家又能怎樣呢?還是回去好。一路上像淋了一身水那樣地不自在。遇到這種情況總要好幾天才緩得過來。
記得一次是給他弄到把大紫砂茶壺,並且還得意地用葡萄藤彎了根大提梁。一次是興沖沖地買了一條幾斤重的活魚……
進了院子,一位好心的老太太向我搖搖手,輕聲告訴我:
“他們兩人被抓走了!”
“孩子呢?”
“在張媽媽那裏!”張媽媽就是光宇夫人。
“奇怪!”我想,“兩人好成那個樣子,連坐牢都要結伴。”
又是個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