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亦仙亦魔

116.亦仙亦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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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朱弦怕他待會兒多嘴,乾脆主動坦白:“記得,但他說以前把我當成了女孩,我不信。”

“女孩?我說他當時怎麼就處處護着你呢,難怪難怪!”青年偷偷拍手。

“難你個頭!”練朱弦又警告他:“待會兒絕對不準提這事,否則打死你喂蛇沒商量!”

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前院。只見鳳章君負手立在庭院裏,正仔細研究着一株從樹上倒懸下來的藤蔓。上面開滿了吊鐘形狀的玲瓏花朵,五光十色。

“這種植物叫做情花,是製作情蠱的材料。”青年笑吟吟地主動搭話。

鳳章君這才扭頭看着他們:“世上果真有情蠱?”

“但凡是人們希望擁有的東西,即便沒有,也是會有的。”言畢,青年抬手作揖:“我是五仙教葯宗宗主林子晴,仙君也可以叫我藥師或者阿晴。”

聽他自報山門,鳳章君似是回想起了什麼:“阿晴?莫非你就是當年那個……”

“對,就是當年那個纏着問你討糖吃的小阿晴呀!”藥師林子晴彎眸一笑,“仙君可真是好記性。”

不意間又遇上一位故人,今夕對比,饒是鳳章君也不免有所感嘆:“那時候你還沒這石桌高,總是哭。”

阿晴也笑道:“可不是嗎?沒吃沒穿還老挨打,還差點成了人肉羹,換誰都笑不出來吧。”

見他倆語帶親昵,練朱弦輕咳一聲,打斷道:“教主連日事務繁雜,昨晚漏夜歸來,如今尚在歇息。存蠱堂既是葯宗轄內,便由藥師與我為仙君領路,請。”

言畢,不待鳳章君反應,便逕自轉身領路去了。

——

存蠱堂修築在一片名為“落星沼”的濕地中央,那裏是五仙谷內地勢最低的所在。

遠遠望去,落星沼就像一口巨型大碗,“碗”底存着一層水澤,水底厚積着渾黑的淤泥。

而在水澤稍淺些的地方,生長着有毒的水生灌木與毒樹,四周瘴氣濃郁,遮天蔽日。

外界通往存蠱堂的唯一途徑是橫跨落星沼的懸橋。上橋之前,練朱弦再度詢問鳳章君:“身體可曾不適?”

鳳章君搖頭:“無事,很好。”

藥師阿晴在一旁看出了端倪:“莫非鳳章君入谷之前沒服過解毒丸?”

練朱弦解釋:“我給過,可他不要。”

鳳章君搖頭:“無妨。”

阿晴左右看看他倆,勾了勾嘴角:“仙君待會兒若有不適,可以靠到我的身邊來。我修習醫藥這許多年,身上有點兒葯香,雖然比不過解毒丸,但也能夠讓人覺得好過一些。”

他剛把話說完,就看見練朱弦目光如刺,滿滿地都是怨懟。雖然覺得好玩,卻也不敢再多做挑逗了。

交代完要緊事項,三個人踏上懸橋。

沒走幾步,鳳章君便聽見瘴氣迷茫的沼澤里傳來嘩嘩水聲,彷彿有什麼活物潛伏過來,窺視着他們的舉動。

“那些都是毒蛇和鱷魚。”阿晴又在沖他擠眉弄眼,“古有豢龍氏,是個替皇帝豢養蛟龍的小官。可實際上他們養的不是龍,而是鱷魚。仙君以前可曾見過鱷魚?”

雖然覺得他鼓噪,鳳章君還是點了點頭。

阿晴又問:“那你見過的鱷魚能有多大?”

“一丈。”

“才一丈?”阿晴頓時笑出聲來:“既然來了,那就請仙君見識見識咱們五仙教的大-蛟-龍!”

他話音剛落,練朱弦就厲聲制止道:“別亂來!”

卻已經遲了——只聽阿晴一聲唿哨,沼澤里瞬間騷動起來。水面沸騰似地翻湧着,就連懸橋都開始震動。

站在最前方的練朱弦心知不妙,急忙轉身,揚起寬大的罩衫衣袖護住鳳章君的面部。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嘩啦”一聲巨響,懸橋右側不足一丈的沼澤里,一條三四丈長的巨鱷一躍而起又重重落下!

剎那間水花萬丈,泥漿飛濺,懸橋不住地搖晃着,如同驚濤之中的一葉小船。

這下子就連阿晴都知道糟糕,趕忙又打個唿哨命令阿胖趕緊遊走。

等到水花落盡,練朱弦一臉緊張地詢問鳳章君:“毒水有沒有進眼?”

“……無妨。”鳳章君被練朱弦保護得極好,他搖搖頭,反倒發現練朱弦被濺了一頭一臉的潭水,帽子歪了,幾縷黑髮濕噠噠地掛在額前,蒼白的臉上甚至還沾着泥漿,着實有些可憐。

等到鳳章君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伸手過去,替練朱弦扶正冠帽,並撫掉臉上的幾個泥點,指尖最後停留在了眼角下方暗紅色的小點上。

擦了兩下,沒有擦掉。

練朱弦也總算回過神來,小聲解釋道:“這是…呃…痣。”

他話音剛落,鳳章君就把手收了回來,繼續面無表情。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所幸練朱弦反應極快,立刻就扭頭惡狠狠地瞪着闖禍的林子晴:“胡鬧什麼!!”

阿晴也自知理虧,慌忙道歉,不等練朱弦再責備,便主動跑到前面帶路去了。

懸橋盡頭是落星沼中央的小島,存蠱堂是島上唯一的建築。這裏是教中聖地,即便一路鼓噪的林子晴也終於安靜下來。

不同於谷中隨處可見的輕巧竹樓,存蠱堂更像一座佛塔。綠色琉璃塔檐重壓着紅色塔身,上下疊了九層,看起來厚重、陰鬱、甚至有些不祥。

根據林子晴的介紹,五仙教分為葯宗、蠱宗、毒宗等數個不同宗派。但幾乎所有五仙教弟子多少都對蠱術有所涉獵。而自學成之日起,弟子們必須留存一份護命蠱在存蠱堂內。一則方便驗明正身,二來也能方便後輩們的融合研究。

不僅如此,絕大多數的五仙教弟子過世之後,護命蠱都會封入存蠱堂,就此消失於世。

林子晴將上鎖的堂門打開,眼前便湧來一片黑暗,還夾帶着森然的陰冷,彷彿天然岩洞,令人心生警惕。

待堂門完全敞開,鳳章君終於看清了室內的陳設——這裏應該是享堂正殿,與中原的道觀頗為相似:正中央矗立着華麗神龕,屋樑上掛下巨大的神幡宮燈,兩側牆壁上則描繪着不知是何主題的壁畫。

林子晴上前將供案兩側的蠟燭點燃,兩團金光搖曳着明亮起來。勉強照出供案中央擺放着的神位。

「太素祖師」

鳳章君越過神位再往前看,只見神龕之中寶帳低垂,帳內供奉的不是別處常見的金身塑像,而是一個華麗的黃金匣,通體鏨有五色寶石拼綴成的卷草花紋。

他低聲詢問練朱弦:“匣中何物??”

練朱弦搖頭:“不清楚,只知道是祖師遺物。”

那邊,林子晴已經取出了線香,分與練朱弦和鳳章君。三人各自點燃了,供奉在神案的香爐之中。林子晴與練朱弦還下跪祭拜,口誦祝禱之詞。

儀式完成之後,練朱弦從乾坤囊里取出一枚竹筒,以血為餌滴進筒中,再置入一撮燃盡的香灰,將竹筒在供桌前的地板上輕磕了三下。

旋即,竹筒中有了動靜。

只見一道細細的黑線爬了出來,落到地板上,開始朝着一個方向蜿蜒前行。

無需解釋,唯一外行的鳳章君也看出來了:這些是昨晚練朱弦從屍首身上拿到的蠱蟲,它們爬到存蠱堂的哪裏,哪裏就藏着與它們同樣的護命蠱。

真相呼之欲出。三個人默不作聲,全神貫注地觀察着蠱蟲的一舉一動。

這些蠱蟲雖小,行進的速度卻卻不緩慢。轉眼已經離開了正堂,進入右側偏殿。

這裏的陳設與正堂截然不同:整間屋子放滿了頂天立地的巨大烏木葯櫥,每個抽屜均配有鋪首與銘牌,或金或銀或銅,顯然有等第之別。

林子晴解釋道,這些都是尚在人世的仙教弟子,總共六百一十三位。他還特意指出了屬於練朱弦的那個抽屜,金銘牌金鋪首,安靜地待在角落裏,倒是與本人性格有些相似。

屍首都擱在雲蒼了,蠱當然不可能從活人身上來——果然,蠱蟲飛快地爬過了這間屋子,進入另一間偏殿。

林子晴說,從那間屋子開始,便都是死人的地盤了。

這間偏殿裏沒有精緻的葯櫥,取而代之的是高大寬敞的木架。架上擺着一尊尊形似葫蘆的碩大陶器。上邊的小頭敷了白~粉,再用墨筆硃砂細細地描摹出一張臉頰。下面大頭則繪製了衣飾。

林子晴道,這些都是骨灰俑,護命蠱就藏在俑中。

鳳章君再仔細看,這些俑的五官、髮型乃至着裝,每個都不太一樣,美醜不一、男女有別,顯然是依照蠱主人生前的特徵繪製而成。

偏殿裏陰冷死寂,被這成千上百個骨灰俑盯着看,實在有些瘮人。

鳳章君低聲問:“骨灰與蠱毒都收藏在一起?”

“俑裏面沒有骨灰。”練朱弦回答令人有些意外:“護命蠱最好的容器就是人體。人死之後火化,骨灰與瓷土、藥草、泉水相和,搗製為為泥、燒出罐形。生前,蠱在腹中;死後,蠱仍舊在腹中。”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冷寂,再無人說話。

鳳章君尚未反應,練朱弦的聲音就傳了過來:“沒事,都是‘夜遊神’。”

鳳章君這才發現蛇眼不止一對,它們前前後後遊動過來。一時間嘶鳴四起,陰風陣陣,還夾帶着濃重的腥臭。

“沒事的。”練朱弦又重複一遍,語氣平靜。

緊接着,鳳章君聽見一聲尖細的哨音,在黑暗中盤旋而起。

幾乎就在哨音響起的同時,蛇鳴聲停了下來,熒綠的眼睛一雙雙地消失,重新隱沒於洞穴深處。

“我讓它們走了。”練朱弦輕聲道,“不可以照明。大蛇只在夜間活動,強光會傷害它們的眼睛。”

伴隨着他的解釋,鳳章君忽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貼上了自己胳膊。

他本能地後退半步,隨即又發覺那是一隻手。

“……是我。”練朱弦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彆扭,“前面的路有些不平,你搭着我,這樣方便些。”

說著,他的手一路往下,摸到了鳳章君的手腕,然後拽起來,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兩個人都戴着手套,觸碰的感覺並不真切,唯有一點模模糊糊的壓力和重量,在黑暗中倒也並不尷尬。

沒有人再說話了,鳳章君安靜地跟在練朱弦身後。洞穴一路向下迂迴盤旋,又走出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前方再度現出熒綠的微光。

那不是蛇眼,而是被大片綠葉掩映的出口。

習慣了雲蒼峰上開闊壯美的絕景,鳳章君一時間竟無法消化眼前這曲徑通幽的景象。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站在了山谷底部。

放眼望去,一切全都是五光十色——那是各式各樣、高矮錯落的茂盛植物。長的圓的尖的、紅色綠色黃色的葉片簇擁挨擠着,稍有微風拂過,葉尖就會搖落水滴,彷彿一場艷陽下的水晶雨。

鳳章君再回頭去看,洞穴的出口原來隱藏在百丈深崖的底部。崖壁上爬滿了濕苔與野杜鵑,陡峭無比,如同天然屏障。

好一個世外桃源。

“再往前就是五仙教了。”見他駐步觀察,練朱弦又問了一遍:“前面瘴氣多,真不用祛毒藥丸?”

鳳章君搖頭:“走罷。”

———

練朱弦領着鳳章君在濕熱的山谷里穿行。

腳下幾乎沒有路,遍地都是高大的灌木,搖曳着頎長葉片。半空中還垂下藤蔓,垂掛着豐厚的花穗,空氣里也瀰漫著花粉的濃香。

鳳章君留意到,灌木叢中隱藏着不少奇形怪狀的雕像。仔細分辨,不是毒蠍蟾蜍,就是蜈蚣、蜘蛛或者長蛇。它們髹飾着彩漆,潛伏在草叢裏,栩栩如生。

不待鳳章君詢問,練朱弦便主動解釋,看似平靜的山谷中其實暗藏着瘴癘與陷阱。石像則是路標,不時改換方位,指向唯一安全的道路。

至於解讀石像的辦法,只掌握在五仙教弟子手中。

“安全起見,但凡外人入谷,都需要蒙住眼睛。”

練朱弦的這句話讓鳳章君停下了腳步:“那現在要照做么?”

“不必了。”練朱弦搖頭,“以仙君的修為,蒙與不蒙應該也沒什麼區別。”

蕪雜繁茂的綠意還在向前蔓延,大約半柱香過後,前方景色開始了變化。

植被飛快地稀疏起來,並最終徹底湮滅得一乾二淨。裸露出的黑色土壤顯然並不貧瘠,不知為何偏偏寸草不生。

鳳章君以為這是人工開闢的農田,然而又前行幾步,卻發現事情並不簡單。

光禿禿的地表上,只佇立着一枝紅花。

卻不是他此生見過的任何一種花。

這是一朵色澤鮮艷的怪異花卉。單論花形倒與牡丹有些相似。然而花朵之下只豎著一莖直桿,再無半點旁枝與綠葉。彷彿一枝絹花,頭重腳輕地插在土壤里,古怪至極。

鳳章君正欲細看,卻聽練朱弦警告道:“此花名為‘葬身’。乃是教中罪人血肉所化,全株劇毒,方圓數丈之內寸草不生。仙君切不可觸碰!”

說話間他們又往前走了十幾步,地里的紅色葬身花越來越多,最終竟開成了一片腥紅妖艷的血海。

練朱弦雖然沒有明說,但鳳章君也能感覺到,五仙教快要到了。

果不其然,只見前方花海里赫然佇立着一塊青色巨岩。仔細看去,岩上銘着三句話。

「非請勿入,負心勿入,罪徒勿入。」

過了“三勿”石碑,血腥妖艷的葬身花海戛然而止,植被重新繁茂。

走過一座架設在澗流上的小橋,前方現出一尊巨大的孔雀雕像。雕像兩側的箭毒木下立着數名黑衣的五仙教弟子,膚色栗褐、深眸捲髮,是典型南詔人的樣貌。

其中兩位高級弟子見到護法歸來,立刻上前迎接。可看見練朱弦的身後還跟着一位中原模樣、月白法袍的仙君,頓時又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練朱弦安撫他們:“不必緊張。教主可已回到谷中?”

一位弟子照實回話:“教主深夜才從東邊歸來,如今恐怕還在聽瀑居休息。”

——

與之前的穀道一樣,五仙教內同樣是植被繁茂、鬱鬱蔥蔥。參天古樹連綿成海,綠蔭遮天蔽日。樹上藤蘿纏繞,花朵隨風擺盪。

所有的道路全都夯築在地勢較高處。稍稍偏僻些的低洼沼澤里,紫綠色的毒霧繚繞。不時可以看見毒宗弟子戴着厚重的面罩與手套,精心照料着毒田裏的植物與昆蟲。

前往聽瀑居的這一路上,練朱弦遇到不少教中人,無論長幼全都親切地與他招呼。

然而所有這些人,卻在看見鳳章君的同時,無一例外地流露出了警惕戒備、乃至敵意的神情。

又繞過幾座竹樓,前方傳來瀑布聲。

只見一掛白練從孤立的翠綠山丘上垂落,在山腳匯成湖泊。波光粼粼,清澈見底。

而山丘旁的淺灘處修建有一座三層竹樓,名為“聽瀑居”,便是現任五仙教教主、也就是練朱弦師兄玄桐的居處。

練朱弦領着鳳章君進入聽瀑居的院落,請他在院中稍事歇息,自己獨自入內通傳。

剛才守門弟子說玄桐可能正在休息,練朱弦徑直穿過一樓西側的游廊,繞到了臨湖的水榭。一推開門就看見滿室的波光粼粼。

一位膚色黝黑的英俊南詔男人,正在軒窗下的胡榻上打坐。

而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則懶散地倚靠着一個與練朱弦差不多年紀的可愛青年,手中擺弄着一張攤開的芭蕉葉,葉片上堆着些色彩斑斕的乾花。

練朱弦還沒開口講話,那可愛青年便搶着笑了起來:“咦?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剛收了今年的第一批情花,來看看成色?”

練朱弦看也沒朝那堆乾花上看一眼,“我這裏有更要緊的事,雲蒼的鳳章君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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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仙君種情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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