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四)

葵花走失在1890(四)

我的家園在山坡旁邊。山坡上有零散的墳冢。還有小小的奇怪的房子,房子上爬滿葡萄酒紅色的爬山虎。有風的時候整個房子就像一顆裸露在體外的健壯的心臟。我常常看到那個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走進去。她的眼眶黝黑,紅色燈絲一樣的血絲佈滿她的眼瞳。那是她惟一的飾物。

那一天,是一個青色的早晨。露水打在我的頭髮上,掉在一個搖蕩的橢圓形旋渦里。他們在一起。我看見他們的簡單生活,常常發生的團聚,安靜地彼此結合。我常常看見別的事物的遊走和團聚。我是不是要感到滿足。

我仰起頭,這次覺得太陽很遠。晝日總是比山坡下面牧師的頌詞還要冗長。

死了人。棺木上山。我看到花團錦簇,生冷陰鬱。死的人總是要用一些花朵祭奠。我想知道他們只有在那些花的疼痛中才能眠去嗎?

花朵被剪下來。噴薄的青綠色的血液在虛脫的花莖里流出。人把花朵握在手中,花朵非常疼。她想躺一會兒都不能。她的血液糊住了那個人的手指,比他空曠的眼窩裏流淌出來的眼淚還要清澈。我有很多時候想,我自己是不是也要這樣的一場死亡呢。站着,看着,虛無地流光鮮血。

花朵第一次離開地面的旅行,是來看一場死亡,然後自己也死亡在別人的死亡里,一切圓滑平淡,花朵來作一場人生的休止符。

站着死去的花朵不得不聽那個永遠穿黑袍子的人說啊說啊。我把頭別過去,不忍再看這朵將死的花。

然後我忽然就看到了山坡上,那個用血紅燈絲裝點眼睛的女人。她在那裏眯起眼睛看這場葬禮。她也穿黑色衣服,可是她與葬禮無關。我和她忽然很靠近,我幾乎聽到了她的鼻息。

還有一點被死亡、哭喊聲死死纏繞而不得脫身的風,低低地嗚咽着。

她看到了我。看到我在看着她。她離我非常遠,可是我相信她還是可以看出我是一朵多麼與眾不同的葵花。看到了我的焦躁,憂愁。看到了火上面的,**裏面的葵花。看到了我在別的花朵死亡時疼痛,可是我依然無法抑制地想要把自己從地上拔起來,離開,跑,追隨。

她向我走了過來。站在我的面前,看我的眼神充滿憐憫。她說她知道我的想法。她說她是一個可以預知未來的巫婆,並且樂意幫助我。

她的聲音很快也和風纏在了一起,佈滿了整個天空。我感到天旋地轉,她說要實現我的願望——我就立刻想到了奔跑,像一個人那樣地跑,像一個人那樣劇烈地喘氣。像一個女人一樣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這個女人的纖瘦的手臂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你可真是一株好看的葵花。

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的手指。那些細碎的皺紋分割了它的完整。使它以網一樣的形式出現。破碎而柔軟。那些風乾的手指使我必須推翻我先前對她的年齡的推測。我想她是活了很久的。她說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個人。你可以走路。可以跳。可以追隨你的愛人。

她的話飄在幽幽的風裏,立刻形成了一朵我多麼想要擁抱的雲彩。我緩緩說,你告訴我吧,你要我的什麼來交換。我知道一切都是有代價的。然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夠為你做些什麼,我只是一株簡單的葵花。

這時候我在想着那尾離開海洋的魚。她有好聽的聲音。她的聲音被交換掉了。然後她有了雙腳。雙腳會疼,可是她在明晃晃的琉璃地板上旋轉十六圈,跳舞如一隻羽毛艷麗的臉孔蒼白的天鵝。我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了。可是我仍舊羨慕她,她有東西可以交換,她不欠誰的。我的聲音只有蝴蝶和昆蟲還有眼前這個神能的女子可以聽到。這聲音細小,可以忽略,無法用來交換。

她瘦瘦的手臂再次伸向我。輕輕觸碰我。她說我要你的軀體。我要你作為一朵美麗葵花的全部。

我很害怕她。可是我愛上了一個男人。我別無選擇。於是我問她,怎麼要我的身體和為什麼要。

她說,等到一個時刻,你就又是一株葵花了。你回歸這裏。我要拿着你去祭奠一個人。她指給我看葬禮的方向。她說,就是這樣了,你像她一樣被我握在手裏面。然後死掉。

我也要做一場人生的終止符號了嗎?躺在別人華麗的棺木里,在黑衣人咒語般的祈禱中睡去了嗎?我看着山下那株瀕死的花。她已經死去了。她睡在棺木的一角,頭是低垂的。血液已經是褐色的了,無法再清澈。曾經屬於她的炫目的春天已經被簡單倉促地紀念和歌頌過了。她可以安心離開了。

我到死都不想離開我的愛人。我不想把我的死亡捆綁在一個陌生人的死亡上。我也不想等到棺木緩緩合上的時候,我在那笨拙的木頭盒子的一角流干自己最後的血液。可是我無法描述我對那個男人的追隨和迷戀。他就像一座開滿山花的懸崖。我要縱身跳下去,這不值得害怕。因為這是充滿回聲的地方,我能聽到無數聲音響起來延續我的生命。我有我的雙腳,我跟着他,不必害怕。

我想我會答應她。

然後我問死的會是什麼人。

她說,我愛的一個男人。啊,她說是她愛的男人。我看着這個黑色里包裹的女子。她的茂密的憂傷勝於任何一棵健碩的植物。我再也不害怕。她是一個焦灼的女人。我是一株焦灼的葵花。我們在這樣的清晨站在了一起。她講話的時候眼睛裏帶着一種碎玻璃的絕望。清晨的熹光照在那些碎玻璃上,光芒四射的絕望……我想靠近她,因為我覺得她的絕望的光芒能夠供我取暖。我想如果我可以,我也想伸出我的手臂,碰碰她。

我們應當惺惺相惜。

我說好啊。我願意死了作為祭品。可是啊,為什麼你會挑選我。你是一個人,你有可以活動的雙手和雙腳,你完全可以隨便采一株花,你喜歡的,你愛人喜歡的花,放在他的墓上。你根本不必徵詢花朵的同意。

她說,我要找一株心甘情願的花。讓她在我愛人的葬禮上會合著人們為他歌唱,她會認真地聽牧師為他念悼詞。她會在我愛人的棺木合攏的那一刻,和其他的人一起掉下眼淚來。

風和雲朵都變得抒情起來。我開始喜歡這個女人。她的男人也一定不喜歡她。可是她努力地想要為他做一點事情。即使到了他死的那一天也不放棄。

我說,好的,我會在你愛人的葬禮上做一株心甘情願的葵花。為他歌唱和祈福。可是你告訴我,我可以擁有雙腳地活多久?

幽怨的女人說,不知道。你活着,直到我的愛人死去。他也許隨時會死去。然後你就不再是一個女子。變回一株葵花。我會折斷你的莖幹。帶你去他的葬禮。就這樣。

她好像在講述我已然發生的命運。她安排我的死亡。她對我的要求未免過分。可是我看着這個無比焦慮的女人,她給她的愛情毀了。我永遠都能諒解她。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比我同意她的計劃更美妙的了。我可以長上一雙腳,可以跟着那個荷蘭男人,在他眼中的熊熊火焰里鋪張成一縷輕煙。裊繞地和他相牽絆。而我死後會是一朵無比有憐憫心的葵花,在盛大的葬禮上給予陌生人以安慰。我和這個和我同病相憐的女子將都得到慰藉和快樂。

不是很好嗎。

就是這樣,我用我的命來交換,然後做一個為時不多的女人。我說好吧。我甚至沒有詢問我將做的是怎樣一個女人。肥胖還是衰老。

那一刻我從她梅雨季節一般潮濕的臉上隱隱約約看到了春天裏的晴天。

她說,那麼你要去見你愛的男人對吧。

我說,不是去見,是去追隨他。

女巫看看我說,我把你送到他的身邊去。可是你對於他是一個陌生人,這你懂得吧。

我說不是的。他天天畫我,他的眼睛裏都是我。我已在他的視網膜上生根。縱然我變成一個人,他也認得我的。

女巫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可憐我了。我的固執和傻。

於是我們兩個就都笑了。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我們的談話抵達尾聲。她再次靠近我,身上的味道和衣服一樣是黑色的。我對黑色的味道充滿了驚奇。我習慣的是明亮的黃色在每個早晨橫空出世時炸開一樣的味道。我覺得黃色的味道很霸道。帶有淺薄的敵意和輕蔑。紅色的味道就是我在黃昏里常常沉溺的味道。每棵葵花都迷戀太陽,然而我喜歡的,正是夕陽。我看着那顆紅色的頭顱纏繞着紅黃的雲絮,她是那麼地與眾不同。把自己掛在西邊的天空上,是一道多麼血腥的風景。

當然,紅色可以燒燙我莫可名狀的慾念,主要還是因為那個荷蘭男人。

我愛上那個荷蘭男人了,你知道了的啊。

紅頭髮的男子,紅色明艷的芬芳。他的臉上有幾顆隱約的雀斑,像我見過的矢車菊的種子。卻帶着瓢蟲一般的淘氣的跳躍。他的眼睛裏是火。折射着包容與侵蝕的赤光。我知道那會比泥土更加柔軟溫暖。

這些紅色使我真正像一棵春天的植物一般蓬勃起來。

現在的這個女人是黑色。我沒有詞彙來讚美她因為我不認識黑色。黑色帶着青澀的氣味向我襲來。我沒有詞彙讚美她和她的黑色,可是我喜歡她們。

她的黑色就像是上好的棺木,沒有人會想到去靠近,可是誰又可以拒絕呢。人們詛咒它或者逃離開它,可是忍不住又想留住它。它在一個暗處等待着。

這時候女人又說你可真是一株美麗的葵花。

她說,你知道葵花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嗎。望日蓮。多麼好聽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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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青春派作家張悅然作品集:《葵花走失在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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