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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943年3月地點:由白陂至香港途中講述者:白聖韜醫生聽眾:范繼槐中將記錄者:范繼槐隨從丁奎將軍,有甚說甚,那消息是田汗告訴我的。那時我還在後溝。干你們這一行的,定然曉得棗園后溝。對,那裏有一所西北公學,還有一個拘留所。我自然是在拘留所里。我在那裏住了兩個來月。那天晚上,當田汗來后溝看我的時候,我想,他定然是看着同鄉之誼,來給我送行的。唉,我可能活到頭了。按說,我是學醫出身,也上過戰場,死人見多了,不應該感到害怕。可是,一看到他,一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我的膽囊還是縮緊了,就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窖。我做夢也沒想到,田汗是來告訴我那樣一個消息的。他把我領了出來。走出那個院子,我看到了他的衛士。他們離我們十幾步遠,貓着腰來回走着,就像移動的灌木。此外還有幾個站崗放哨的人,他們拿的是紅纓槍。(在夜裏)那紅纓看上去是黑色的。此時,朔風勁吹,並且開始下雪。一個衛士走了過來,遞給田汗一件衣服。那衣服是用斜紋布做成的,就像醫院裏的病號服。它比老鄉織出來的土布軟和,惟有首長和剛到延安的學者才有穿的份兒。不瞞你們說,當田汗把它披到我肩頭時,我忍不住流淚了,鼻涕也流了出來。田汗看着我,想說些什麼,但一直沒有說。我的腦子更亂了。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他說,這裏太冷了,還是回后溝吧。他沒有把我送進拘留所,而是把我帶進了一間暖烘烘的窯洞。看到牆上貼的列寧像和教室分佈圖,我方才曉得那是西北公學的一間辦公室。他把鞋脫了下來,掏出鞋墊,用火鉗夾住,懸在火盆上方烤着。一個衛士進來要替他烤,他擺了擺手,命令他站到外面去,不許放一個人進來。窯洞被他的鞋烤得臭烘烘的,再加上炭火的煙氣,我的眼睛就熏得眯了起來。不怕你們笑話,當時我覺得那味道很好聞,很親切。他翻開自己的褲腰,逮住一隻虱子丟進了火盆,我聽到叭的一聲響。爾後,他又逮了幾隻,不過,他沒有再往火里扔,而是用指甲蓋把它們擠死了。他身上的酒氣,讓人迷醉。他掏啊掏的,從身上掏出一個酒葫蘆。他把酒葫蘆遞給我,爾後又掏出兩隻酒杯,用大拇指在裏面擦了一圈。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我倒了一杯。他說:“喝吧,怎麼?還得我給端起來?”這是兩個月來,第一次有人請我喝酒。我又流淚了。當他又從懷裏掏啊掏的,掏出兩隻豬蹄的時候,我趕緊咬住了嘴唇,不然,我的口水就要決堤而出了。田汗問我這酒怎麼樣,我說,好啊,真好啊。葛任沒死的消息,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聽說的。我剛啃了一口豬蹄,就聽他說:“有件事,給你說一下,葛任還活着。”我吃了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就像被火燒了屁股。有甚說甚,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年,也就是三十一年(註:即1942年)冬天,我從前線回到延安時,田汗噙着淚,向我講過葛任的死。當時,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三十一年夏,葛任帶着部隊出去執行任務,黃昏時分,在一個叫二里崗的地方,遽然與一股日軍遭遇了。二里崗有一個關帝廟,葛任的部隊就是在關帝廟四周,與敵軍激戰了幾個時辰,最後為國捐軀,成為民族英雄的。他告訴我,有人私下把葛任說成是關公似的人物,當地的民眾還嚷着要在關帝廟裏為葛任立碑。將軍,田汗這麼說的時候,我是邊聽邊流淚呀,都不曉得說甚麼好了。有好長時間,我夜夜夢見葛任,每次從夢中醒來,我都唏噓不已。唉,未曾想鬧了半天,葛任竟然還活着。這會兒,田汗講完之後,一邊用勁地拍着大腿,一邊說:“驢日的,我真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葛任同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呀。”隨即,他又提醒我,此事尚無人知曉。事不秘則廢呀,一旦走漏了風聲,日本鬼子和國民黨反動派就會提前下手。那樣一來,葛任同志可就性命難保了。將軍真是心明眼亮。對,田汗冒雪來看我,當然另有目的。我想到了這一點,但他不說,我不敢貿然發問。待我啃凈了一隻豬蹄,他才說,他命令我到南方去一趟,代表他把葛任接回來。讓我想想他的原話是怎麼說的。哦,想起來了。他說:“葛任同志在南方受苦了,身體原本虛弱,肺又不好,夠他受的。你去把他接回來,讓他回延安享幾天福。你是醫生,派你去最合適不過。不知你意下如何?等辦好了此事,我就去給組織說說,把你的問題解決了。戴着托派帽子,你不覺得丟人,我還丟人哩。誰讓咱們是老鄉呢?醜話說頭,要是辦砸了,可別怪我揮淚斬馬謖。”他說得很籠統。只說南方,沒提大荒山,更沒有提到白陂鎮。我當時對他說,我呢,只是一介書生,又犯過路線錯誤,恐怕難當此任。他說,不管白貓黑貓花貓,捕得耗子便是好貓,祝你完成任務。我問他組織上是不是已經決定了。他臉一沉,舉着燒得通紅的火鉗,說:“你呀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句話一定要牢記心間,不該你問的,你就不要多嘴,更不要隨便記日記。你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成啞巴。不寫日記,也沒人把你當成文盲。”我趕緊立正站好,對他說,我跋山涉水來到延安,為的就是給革命做貢獻。如今機會來了,頭可斷血可流,也不會辜負你的教誨。按田汗的吩咐,當晚我還住在後溝。田汗還交代看守,讓我獨自住了一間窯洞。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着,一晚上撒了好幾泡尿。每次撒完尿,我都一邊打着尿顫,一邊對着貼在窯洞裏的那張列寧像鞠躬。因為下雪,天地之間都是灰的,讓人覺得天很快就要亮了。雞好像被雪迷住了,半夜就叫了起來。雞一叫,我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站在那裏,還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腳。這樣連續搞了幾次,我的右腿就開始痙攣了,我很擔心右小腿的靜脈炎惡化,令我不得不推遲行期。唉,進拘留所之後,我那個地方挨過幾腳,十分敏感。人是需要互訴衷腸的,那是一種幸福。是的,一想到可以對葛任傾訴衷腸,我就覺得這將是一次幸福的旅程。我還想,葛任見到我,一定會滿臉通紅。他是一個羞澀的人,受到一點恩惠,就會臉紅。將軍說得對,這與他的革命者身份不符。若知道我是千里迢迢趕來看他的,他不臉紅才怪呢。我這樣想着,就在雞叫聲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可剛睡着,就聽見轟的一聲,接着我就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當中還有人哭爹喊娘。起初,我還以為是敵人打過來了,連忙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想着起碼可以和敵人拼一下。後來,我從人們的喊聲中聽了出來,原來是拘留所的一間窯洞塌掉了,幾個人犯被砸了進去。范將軍,你問得好。那窯洞為甚麼會塌下來?莫非那些人吃了豹子膽,想挖出一條道跑出來?連我都這樣想了,后溝審訊科的人自然也會想到。我的頭皮立即有點發麻了,彷彿看見子彈正穿過他們的眉心。我正這樣想着,一個人影闖了進來,拽住我就走。我問他:“同志,你有何貴幹?”他命令我閉嘴,只管跟他走。出了院子,藉著瑩瑩雪光,我模模糊糊看出他是田汗的衛士。那個小鬼很會說話,說首長讓他來看看我是否受了傷。走了一會兒,在一個牲口棚旁邊,我看見了田汗。他袖着手,披着羊皮襖,嘴裏叼着煙。他命令我馬上離開延安,火速奔赴張家口,面見竇思忠,爾後再到南方迎接葛任。不,將軍,他還是沒有明說是白陂鎮。他說,具體事項,竇思忠會向我講明白的。竇思忠是誰?他是田汗的手下,曾跟着田汗出生入死,對田汗忠心耿耿。我後面還將提到此人。當時,他(田汗)一提到張家口,我就想到了自己的老丈人。我的老丈人就住在張家口。我擔心他受我連累,有甚麼不測。田汗多聰明啊,甚麼能逃過他的眼睛。我稍一遲疑,他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說:“這跟你的老丈人無關。還是葛任同志的事,竇思忠同志會告訴你如何找到葛任同志。”我問冰瑩是否和葛任一起,要不要把冰瑩也接回來。田汗臉一沉,說,你只管完成你的任務就行了,別的不要多問。天冷,我想回去取件衣服。他拉了我一下,說:“都給你備齊了,連褲衩都給你備好了。給竇思忠的信,就封在褲衩里。”他還特意交代我,一路上不要提葛任的名字。“記住了,葛任的代號是○號,取的是圓圓滿滿的意思。祝你圓滿完成任務。”他指了一下溝底。我模模糊糊看見,溝底有一頭毛驢,還有一個人。田汗說完就走了。我頓覺心中惘然,在雪地里站了許久。雪越下越大,田汗的身影消失在土崗那邊時,我才向溝底走去。風從光禿禿的土崗上吹來,吹到臉上有如刀割。然而,一想到馬上要見到葛任了,我也就不覺得苦了。牲口棚上的葦稈嗚啾啾響着,爾後風將棚頂也掀翻了。有幾隻鳥驚飛而起,也不曉得烏鴉還是喜鵲。我跟喜鵲有仇,因我曾用燒熟的喜鵲為人治療便秘。靈鵲報喜,是迎客進門的,此時卻嘰嘰喳喳地要攆我走。將軍,當時我可萬萬沒有料到,我這一走,就像瓜兒離開了秧,再也回不去了。甚麼,那是哪一天?唉,我實在記不起來了。在後溝關了兩個來月,腦子都不大好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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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李洱《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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