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深夜幽火
……
漆黑的夜色里,王大全身後跟着李大毛和李二毛兄弟倆,躡手躡腳地在棚戶區外面轉悠了一圈,把帶來的汽油均勻地倒在了北邊民居的後窗下。
“別倒那麼多。”李二毛一把搶過汽油桶,諂媚地看向王大全,“王哥說了,別燒死人。”
李大毛籠着袖子,一邊哆嗦一邊道:“天這麼冷,風又大,倒少了都燒不起來!”
王大全冷着臉,皺眉:“燒死人鬧大了引起關注,反而誤事。”
李二毛連連點頭道:“真背上人命,都得吃槍子兒。”
王大全眼中厲色一閃,四下看看,卻專門摸到一家屋檐下,多倒了些汽油。
那正是他特意探明的邱明泉家。
眯起眼睛,王大全掏出打火機,在背風處點燃了,扔到了腳下一道蜿蜒的汽油線中。
火苗騰地就燃燒起來,瞬間就燒成一道火線,王大全冷冷看着,捂着被燙傷的手背,心裏湧上一股快意。
別的人就算了,那個野狼一樣的小崽子,今晚就叫他們家燒個精光,最好把他燒死算了!一時間,他心裏惡念陡升。
就在幾個人得意地看着火焰越來越大,忽然,身後猛地同時掠過一陣風聲。
王大全愕然回頭,只見兩個人影在夜色里,一大一小,手舉粗大的棍子,正重重一棒當頭砸下,李大毛兄弟倆同時“哎喲”一聲,砰然倒地!
糟糕,中了埋伏!
一個聲音暴喝:“王八蛋,去死吧!我叫你們放火燒人!”
清脆的男孩聲音同時在靜夜裏炸響:“大家起來啊,有人縱火,快來救火!……”
大院猛地炸開了鍋,無數房間亮了燈,靠得近的房屋主人已經看到了火光,慌忙披着衣服沖了出來:“救火救火!上水!”
李大毛、李二毛兄弟被打得在地上嗷嗷直叫,王大全心裏“咯噔”一下,眼見陣勢不對,嚇得膽戰心驚,急忙撒腿就跑。
劉東風和邱明泉放倒了兩個人,轉身就向逃走的王大全追去,天黑心急,王大全腳下被什麼冷不防絆倒,忽然摔了個狗啃屎。
那邊火勢剛起,很快被聞聲趕來的眾人齊心撲滅,現在看着這兇手,鄰居們一個個心裏恨極,人多膽氣壯,一起大叫:“打死他們!他這是要我們的命!”
王大全狼狽地翻身坐起,眼見着好幾個青壯年已經撲了上來,他心一橫,把手裏剩下的小半桶汽油猛地揚起,劈臉向著追來的人群狂潑過去!
“呼啦啦”,一道熏人的味道,追過來的人們猝不及防就被汽油淋了一身。
王大全聲嘶力竭地狂吼一聲:“都不要過來,誰過來我燒死誰!”
“噌”的一聲,他獰笑着,猛地點燃了手裏的打火機,暗夜裏,燃起一簇幽幽火苗。
邱明泉追在最前面,猛然停住了腳步,伸手一攔身後:“大家不要動!”
劉東風冷冷怒吼:“快點放下打火機!老實投降!”
“讓我走,不然燒死你們!”王大全喪心病狂地叫着。
邱明泉一步步地,向著前面走去。他人小瘦弱,看上去毫無威脅,但是火光下那平靜的小臉看在王大全眼中,卻憑空生出一絲寒意。
又是他!這個邱家的狼崽子,不要命的小魔鬼!
“你別過來!”他驚恐地揮舞着打火機,剛扔掉的汽油桶口歪着,剩下的汽油悄無聲息地倒了出來,在他腳下流淌成一條小溪,他極度緊張下,卻毫無察覺。
“小泉,別過去,危險!”劉東風急叫,不顧自己身上的汽油,就要向前衝去,卻被邱明泉回頭厲聲喝住。
“你別過來,我身上沒汽油,不怕他。”他小聲道,目光嚴肅,竟然把劉東風震在原地。
邱明泉走到王大全面前五六步,看着他微微揚眉:“你要燒我家。”
不是問詢,是陳述句。
王大全強壓住心裏的慌亂,獰笑一聲:“那又怎樣?沒燒死你們一家三口,算你命大!”
邱明泉的身體裏,已經剛剛換了人,封大總裁輕輕嘆了口氣:“我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束手就擒。假如不的話——”
他半仰起頭,那眼光像看着一個死人:“你只好去死了。”
背後微弱的火光映着他冷漠的眼,目光中滄桑深若幽潭,王大全忽然毛骨悚然,頭腦中“嗡”地一下,把手裏的打火機扔向了邱明泉!
燒死他,他是個惡鬼!……不知道為什麼,王大全心裏驚恐無比地想着。
對面的孩子在一片驚恐的叫聲中,輕輕一躲。
打火機飛旋着,落在了他附近。
騰地火光忽然燃起,竟然沿着地上蜿蜒的油線,直接撲向了王大全!
——那條漏出來的汽油線遇明火即燃,瞬間就包裹了王大全。眾人驚恐的目光里,他瞬間成了一個火球,慘呼聲在這冬夜裏響徹了夜空。……
“實在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庄區長在緊閉房門的辦公室里,對着電話壓低聲音,“放火時被那片棚戶區的窮鬼們發現了,不僅撲滅了火,而且放火的全部被抓了。”
電話那頭,聲音溫和儒雅,沒有什麼波瀾:“我聽說的是,帶頭的那個,還被燒成了個焦黑葫蘆?”
庄區長汗都下來了:“對,王大全是受傷不輕,就怕他萬一牽扯出我來……”
“放心吧,那個人燒成那樣,應該活不下來吧。”電話那邊淡淡道,似乎毫不介意。
“那就好,那就好!”庄區長心裏一松,“您放心,另外兩個人,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存在。”
電話里好半晌才淡淡道:“我們?……”
庄區長心裏猛地一驚,寒冬臘月的,額頭差點有了汗,慌忙道:“沒有沒有!您放心!這事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擴大的!”
電話那邊的人似乎沉吟了一陣,才重新開口:“我這邊準備一個剛註冊的房地產公司給你,接下來,不要再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就以你們公家的名義出面吧,直接收購。”
想了想,似乎怕他不懂,又叮囑一句:“話要說得有技巧,威懾和壓制不要落下話柄,不用我一句句教你吧?”
“當然當然。”庄區長諂媚地道,“放心這一次一定辦妥!”
……某處寬敞的辦公室內,一個中年男人慢慢放下電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的手指在桌上慢慢叩了幾下,才端起保溫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葉是極好的,即使在冬天,也有着極為氤氳的上好茶香。
然後,他重新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費所長,聽說你們那裏昨天抓了幾個犯罪分子?燒傷的?”他金絲眼鏡后幽冷光線一閃,意味深長地道,“這種人渣,其實活着才是對社會的不負責任,特別是帶頭的那種,您說對不對?”
……
昨夜的混亂已經過去了,早上起來的時候,整個大院都是一片歡騰
連夜扭送到派出所的那幾個縱火犯里,有一個就是臭名昭著的王大全,身上嚴重燒傷——帶頭的就是這個凶神惡霸,如今他都進去了,還怕什麼呢?
“小泉啊,你家房子沒事吧?要不要我們搭把手,再幫着你們翻修一下?”熱心的鄰居們一大早就在院子裏嚷嚷。
“沒事的,不用。”邱明泉笑笑,昨夜的火撲滅得很及時,他家後窗只被稍微熏黑了一點,沒有什麼大礙。
說話的鄰居們這才罷休,王嬸忽然跑了過來,扭扭捏捏地送過來幾個大肉包子:“小泉啊,這是嬸子昨兒蒸的,你這個年紀,要吃點肉!”
劉琴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哎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邱明泉在一片善意的笑聲中接過了大肉包子,遞給了爺爺奶奶各一隻,靦腆地說了聲“謝謝”。
劉東風昨晚連夜去了派出所,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昨夜對抗地痞流氓的大勝驅散了大家心中的陰霾,整個大院都是喜氣洋洋的。
爺爺奶奶飯後背着撿垃圾的大麻袋出了門。邱明泉這才按照早就訂好的計劃,鑽進了小屋。
那張用爺爺名字開戶的存摺就在床下的墊被裏。緊接着,翻開鞋盒子,他找到了裏面的現金零錢。
定期存款只有六十元整,現金有二十多元,一共八十多元的存款,這就是這個貧困家庭的全部財產。
在這個國企職工平均月薪一兩百元的時代,大多數家庭都過得緊巴巴的,月底周轉借幾元錢應急都是常事。兩位拾荒的老人靠着每天撿垃圾再去變賣,所得只夠剛剛養活他們一家三口,沒有辦法再存下什麼多餘的錢。
自從得知這個家庭所有的積蓄后,封大總裁就極其蕭索,極其痛苦地爆了一句粗口:“窮人的原始資本積累,真他-媽-的難啊!”
邱明泉握着存摺和那些皺巴巴的鈔票,心裏忽然有點慌。
“真的能賺錢嗎?”他畢竟沒有什麼生意經驗,“萬一虧了怎麼辦?會不會沒人買?”
“你在質疑我?質疑你前世所在的世-界裏,資產數百億的申楚集團總裁?質疑上過《財富縱橫》的商業天才?”封睿皮笑肉不笑地道。
“沒有啦……”
“如果重生一遍,知道了所有重要經濟事件的節點,我封睿還會虧錢,那麼你不如拿塊石頭,把我這塊玉佩砸成粉末算了吧?”
邱明泉訕訕地不說話了。
他背上包,沿着郊外大路,搭上了半小時一班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后,終於站在了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
雖然後世的他也一直生活在繁華的東申市,可是他的生活軌跡中,和這些精美的購物商廈並沒有任何重合的地方。
記憶中,也沒有任何關於它們的影像。
“沿着這邊走,看到西藏路口,就到了。”封睿指點着,顯得格外地熟稔。
果然,走了一小會兒,邱明泉就看到了標記着西藏路的十字路口,在那邊上,一座氣派又嶄新的商場門前玻璃鋥亮。
“東申精品商廈”幾個黑體大字赫赫閃光。
還好,沒有記錯,封睿悄然舒了口氣。
他家境優渥,全家也都是當時著名商廈的常客,在他記憶中,“振興商場”、“觀海商場”、“精品商廈”還有“創興商場”,都是他小時候常逛的地方。
在最初,這裏還是東海皮件商店、人立服裝店以及采芝齋食品商店的所在地。
一直到了1988年初,黃浦區人民政府才決定把這幾家商店拆遷別處,在這裏組建了東申精品商廈。
“進去之前,先把錢取足吧。”封大總裁對着邱明泉道。
邱明泉四下張望了一下,果然,商場旁邊都不會缺少銀行。十字路口不遠出,一所小小的工商銀行營業部佇立着。
他跑了進去,從高高的櫃枱上把定期存摺和爺爺的身份證遞了過去,這個時候,沒有計算機,沒有磁條,所以連密碼都沒有。
櫃枱里的營業員端詳了他一下,如數地點好了六張十元現鈔,又結算了大半年的活期利息給他。
最後,用手寫的方式在存摺上寫下了存兌數字,再蓋上了私章和櫃枱公章。
這是在中國通脹較為嚴重的80年代末期,三年期定期存款的利息是8.28%,把定期存款提前支取出來,可是要損失一筆極為可觀的利息的!
站在了精品商廈的大堂里,邱明泉有點發暈。
比起後世的那些超級購物中心,這所小小的三層樓顯得寒酸極了,可是這裏經營的絕大多數商品,他依舊是望之卻步,完全買不起的!
門口的小廣播裏,甜美的女聲在一遍遍做着新商廈的介紹。
“親愛的顧客們,本商廈正在試營業期間,竭力為您提供最好的服務和購物體驗。
“精品商廈是一家現代化的大型商業企業,建築面積7500平方米,營業面積4000平方米,共有3個樓面。
“以經營中、高檔商品為主,包括日用百貨、服裝鞋帽、家用電器、金銀飾品、皮件包箱、鐘錶等16大類近2萬種商品,多為國內外名、特、優、新產品……”
封睿微微一笑:“去三樓吧,直奔高檔文具櫃枱。”
邱明泉“哦”了一聲,目光掠過一層那些玻璃櫃枱,裏面的商品琳琅滿目,色彩鮮艷的女式服裝,鋥亮的男士皮鞋,筆挺的高檔西裝……
沿着樓梯上到了三樓,他終於在封睿的指點下,看到了位於西北角的一個櫃枱。
精美的玻璃櫃枱下,一排排漂亮的鋼筆安靜地躺在黑色的絲絨盒子裏,只有少數樣品打開了筆帽,刻意地露出了金色的銥金筆尖。
在陽光的照射下,那些14K的金筆筆尖熠熠生輝,散發著歷史和時光的驕傲。
“英雄鋼筆”四個剛勁的大字商標,銘刻在櫃枱邊上,顯得格外高檔和霸氣。
精品商廈的文具櫃枱營業員王娟這幾天一直很鬱悶。
商場新開業不久,領導力排眾議,在原先的派克筆和萬寶龍專櫃旁邊,特別給本地的英雄鋼筆開了一個專門的櫃枱,說是要扶植國產精品。
可是這生意啊,一直都不溫不火的,瞧,這都試營業十幾天了,整個英雄金筆櫃枱,也沒有賣出去幾支。
說起來也不奇怪,國人要不就是購買幾元一支的便宜鋼筆作書寫工具,要不就專門去買那些高檔的外國金筆送禮,這種價格稍高的國產金筆,定位可真有點尷尬。
說貴吧比不上那些高檔外國貨,可是也足夠一個工薪家庭好幾天的飯菜錢,普通人又哪裏捨得買呢?
她坐在櫃枱里,懶洋洋地看着玻璃柜子前那個趴着的男孩,一個人跑來看鋼筆,還看了這麼長時間。
一看就是沒錢。
男孩子終於抬起了頭,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有點羞澀和緊張,對着她道:“阿姨,這個鋼筆,能不能拿出來給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