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妹夫賈攽去世的時候,林海剛剛調任揚州,府衙裏頭前任的那些爛賬不說,對上也要有所交代。他每日忙的腳不沾地,偏偏那個時候妻子賈敏又有身孕,胎像不好不能遠行。對於堂妹夫的喪事,只是派了老管家沈全帶人過去為姑奶奶撐腰。
沈全回來的時候還說,姑奶奶和表少爺看着倒還好,林海也知道自家妹子,她身子康健那再沒什麼可擔心的。看着書信里明顯筆力虛浮的字跡,林海嘆口氣,按照這信中所說,賈家這原籍十二房已經有些不穩了。
族裏,林海想想自家過去那些親戚,他們與自己都出了五服,可算是沒給他找什麼麻煩。賈家這裏就……加上妹夫賈攽前頭生的女兒,那畢竟是正經的原配所出,不比其他。世人雖然更重兒子,可是賈攽那個女兒,好像是嫁給了王子騰的侄子?哪一房來着。
林海揉着太陽穴,怎麼也想不起來賈芬娘的女婿是王家哪一房的子弟。嘶,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
“老爺怎麼了?”溫柔的聲音傳到林海耳朵里,他抬頭一看,妻子賈敏不知何時醒了,正瞧着自己。
也不叫丫鬟,林海扶着妻子,將軟枕墊在身下,好讓她舒服些。夫妻兩個這才敘話,賈敏就道:“我睡前聽見丫鬟回說,表少爺來了,是誰?”
“阿清和公賜的兒子。”賈琰的母親林氏名清,父親賈攽字公賜,這些賈敏都是知道的。一個是她正經的堂房小姑子,一個是她的族兄,賈敏馬上反應過來:“阿琰那孩子過來了!”
這可是正經表少爺,不止是林海的外甥,要是從賈敏那裏算起來,也是有家譜可尋的她的族侄。賈敏道:“上回收到阿清那邊的信,還是公賜去世,老沈回來也說一切都好。我想想,她們家應該是去年年末出孝,我這半年一向病着,就沒顧得上。阿清她怎麼了?”
林海長嘆一聲,本不欲讓妻子勞神,可是當年賈敏與林清彼此印象不錯,斷斷續續一直沒斷了來往。他只好將書信交給了妻子,賈敏看過之後折好書信,沉默良久。她想到了自家的事情,說起來她這病一多半都是愁的。
她與丈夫林海琴瑟和鳴,膝下幼女聰慧可愛,唯有一樁憾事就是沒能養下個兒子。原想着妾生子也好,總讓林家有后,黛玉也有個親兄弟。可是妾生的兒子也沒養住!賈敏想到丈夫已經過了不惑之年,自己也年紀漸長,日後怕是更無望生子。
只要想到這件事,賈敏心裏就和壓了塊石頭似的,一年兩年,積鬱成疾。所以儘管林海請來了江南有名的大夫,最後也都說“夫人只要心緒康寧,身體也會好起來”,可是賈敏就是……
今日看着林清給她的書信和給林海的書信,慈母拳拳之意託付後事了,這不啻於在賈敏耳邊敲了一記響錘。林清還有堂兄可以託付,也是信得過賈敏,才會以身後事相託付。可是賈敏自己呢?
如果今天她真的有個好歹,她的玉兒就成了喪母長女,林清已經病重,林家近親女性尊長眼見無人了。她就只能將女兒託付給母家,可是京中母親年事已高,兩個嫂嫂真是不提也罷,這世道從來對女子苛刻。
她的黛玉啊,到時候,她千嬌萬寵的嬌兒,難道讓別人作踐了么!賈敏心頭一熱,墜下淚來。
林海趕緊問道:“這是怎麼了!”說著輕輕地擦去妻子的淚水,迭聲問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從前是我心窄了,”賈敏握住林海的手:“我總覺得沒個兒子對不住你,擔心玉兒一個人日後艱難。越想心越窄,結果身上也常常不舒坦,今日說起阿琰,我才明白,倘若我真的撒手沒了,咱們女兒只會更艱難!唉。”
林海反握住妻子的手,他無奈道:“瞧你,我不是早就說過了么,家裏幾代以來子嗣不豐,我並未因為這個而怨天尤人,只想着好好教養咱們玉兒不是一樣的嗎?我一直以為你明白,就不會因為這個傷懷,也是我不好,你是女子,原本在這上頭也會想的多些。”
“如海……”
“阿敏,不要想那麼多,到時候咱們給玉兒挑一個好女婿。女婿半子,他們小夫妻過得好,和兒子又有什麼分別呢。倘若我什麼都要四角俱全,首先就要想着祖上的侯爵沒了,那還不得把自己給為難死。”他將臉上有了喜色的妻子摟在懷裏,和他們年輕剛成婚的時候似的,慢悠悠得晃着她。
賈敏笑道:“我可不放夫君去夫婿覓封侯。”
老夫老妻心結解開,賈敏畢竟真真的病了一場,就算現下心結解開,體力也實在撐不住了,她入睡前只記得問了一句:“阿琰的事情怎麼辦?”
林海道:“放心,我自有安排!”
賈琰這一天也是累極了,沈全將他安排在了前院林海書房旁邊的屋子,平日裏既是家中來客的時候所住,因此東西什麼都是全的,屋子也算有人氣,讓賈琰住進去正合適。沈全親自安排了熱水讓賈琰洗澡去了風塵,廚房就送上了甜粥杏仁茶一類、肉粥並各色揚州小菜,賈琰只是略吃一些,喝了一碗杏仁茶就讓撤下去了。
韓長生此刻也收拾好、吃了宵夜跑了看他少爺怎麼樣了,沈全就指着個丫鬟道:“這是素安姑娘,太太身邊的丫鬟,老爺打發她來伺候表少爺。素安,你也不用我多叮囑,只服侍表少爺好生休息就是了。”
賈琰口中稱呼“姐姐”,素安欠身口稱表少爺,沈全也就告退了。賈琰示意韓長生送老沈管家出去,然後守在內間外頭的床上就行,折騰了一天,賈琰也是累了。
這屋子用的是輕紗帳子,透氣還防蚊蟲,素安給他取了個三尺長的竹枕,她看賈琰年紀不大,睡涼席怕受涼。只用竹枕抱着睡,取個涼快意思罷了。賈琰就被她服侍着換了衣服,只穿着白棉裏衣,上床睡了。
素安為他蓋好了薄被,吹滅蠟燭,才靠在了床側面的榻上,等着賈琰招呼她。
這一覺睡得很沉,賈琰醒來的時候天色微明,他揉揉眼睛自己從床上跳下來,一看榻上無人。還沒走到門口,素安就端着水盆毛巾帶着小丫鬟回來了:“表少爺快回床上去,別光着腳啊!”
賈琰沒那麼多毛病,他既不擇席、也不挑枕頭,只要安心睡得就好。他此刻也是有些睡懵了,光着腳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聽素安那麼一說還沒反應過來,素安乾脆過來將他抱到榻上,先毛巾為他擦了臉醒醒神。
溫熱的毛巾貼在臉上,賈琰才覺得徹底醒過來了,他自己就來洗漱。素安又幫他擦乾淨了腳,那邊韓長生將賈琰的包袱拿過來,為他換了衣服,穿好靴子。
賈琰就問:“素安姐姐,舅舅舅母何時起身,我好去問安呀。”
素安笑道:“如今外頭才寅三刻,早着呢。再說近來太太身子不爽,連大姑娘早起問安都免了。昨兒沈管家也說,請表少爺自行用了早膳,等到天亮了再去問安不遲。”
“大姑娘?”賈琰想了想:“不知我是該稱呼姐姐、還是妹妹?”
素安為他整理好了衣服,回頭看着韓長生皺眉,示意他也去換衣服,才道:“表少爺今年還不到十歲罷,家中大姑娘比您小呢,是該稱妹妹的。老爺太太膝下也只有大姑娘,您就這一個妹妹。”
賈琰點點頭,這就知道了,免得一會撞上,見面出醜怎麼辦。
早膳還是揚州風味,清淡鮮美,賈琰想着可能要拜見舅母,用的也不多。等到用過早膳之後,素安去上房回來告訴他,老爺太太已經在上房等着表少爺了。賈琰立刻從椅子上跳下來,讓素安和韓長生看看自己有沒有哪裏不妥當。
韓長生會看什麼,他覺得自家少爺哪都好,賈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說點別的!”
而素安笑道:“表少爺放心,您好着呢。再說老爺太太都是寬厚人,表少爺如此人物齊整,只有歡喜的,您快隨我去就是了。”
賈琰深呼吸跟着素安往後院正房去了,韓長生跟着他只能到二門外,沒辦法,他年紀已經不算小了,等閑是不能進後院的。
賈敏捧着熱茶,臉上滿是笑容,比之前幾日簡直是判若兩人。她與林海坐在上首,等着孩子們來問安,林海看着妻子彷彿要大好了,心中也全是喜悅。
“這就是表少爺吧?”
往上房去的路上,賈琰跟着素安遇上了一隊人馬,真的是“一隊人馬”,中間圍着個懷裏抱着小女孩的中年女人。
素安趕緊低頭:“王嬤嬤,這位就是金陵來的表少爺。”
王嬤嬤頷首,輕輕拍了拍懷中的女孩子:“大姑娘,這是,”她話未說完,女孩子就喊道:“哥哥!”
這聲音聽着有些中氣不足,賈琰抬起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姑娘:大眼睛,精緻的小臉上帶着笑,正好奇的看着他。
“嬤嬤說,哥哥一來,娘看見哥哥病就會好了!”這小姑娘正是賈敏與林海的獨生愛女—林黛玉,可是這話一說差點沒給賈琰嚇跑,我什麼時候還有百病全消的本事了!他震驚的看着王嬤嬤,王嬤嬤也是一臉苦笑。
她家大姑娘,完全不記得昨晚是因為她自己哭了,王嬤嬤為了安慰她,才找了個理由說:表少爺來了,太太見着娘家侄子就都好了!
素安帶着賈琰與王嬤嬤一隊合流,一起去了上房,黛玉還是好奇的看着這個比自己大一號的小哥哥。等到黛玉看見母親臉色大好,已經能坐起身了,更是高興道:“哥哥果然能祛病嗎!”
林海顧不上女兒奇怪的話,先讓外甥來拜見舅母。賈敏看着穿着月白色小袍子、勒着鴉色腰帶、腳上小皂靴的賈琰,明明也是個被母親呵護得很好的小男孩,卻沒有什麼脂粉氣,顯着英氣勃勃。
她一看就覺得喜歡,等到賈琰大禮拜見舅母之後,賈敏趕緊讓人將他扶起:“我的兒,別多禮了,快過來!”
這廂她將賈琰叫道身邊,怎麼看怎麼覺得喜歡,那邊林海抱着女兒問她方才的話是什麼意思。王嬤嬤就上前來稟告一番,如此這般,聽的林海、賈敏哈哈大笑,賈琰看着黛玉也是覺得哭笑不得。
結果靠在父母身邊的黛玉,將臉埋起來,她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