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金陵與揚州相距不算很遠,賈琰也沒一直在船艙中躲着想事。他心思有限,有些事情他更不知道內情,索性不去想,乾脆帶着奶兄長生鑽出船艙站在了外頭。
這會已經要到揚州碼頭了,正值夕陽西下,照着河面似乎撒上金粉,映出萬丈光芒。賈琰想起了前年出孝之後,母親帶着他去定林寺看鍍金大佛,陽光照下來的時候,那佛身的金光還不如這夕陽映在河上的金光。
不止有金色,還有紅色、淡紫、好像還有淡黃色。賈琰盯着看了一會,揉揉眼睛,這天像是他在族學與秉志哥哥一起畫畫的時候,案上的調色盤。原來真的河面夕陽,與他畫的想的,都不太一樣。
船家突然喊了一嗓子:坐穩嘍,船到揚州、平安!
陶厚上前來扶住了賈琰,兩艘船前後穩穩地靠在了碼頭,船家下錨搭上板子,這才讓客人們陸續下船,還要提醒道:客官慢走、小官人小心、慢着點!
賈琰下了船方覺自己有些腿軟,至於這是坐船坐的,還是為著即將拜訪從未謀面的堂舅舅,賈琰自己都不明白。
“少爺,咱們進城怕是就天黑了,是不是找個地方住下,明兒再去舅老爺府上。您看可好?”陶厚覺得坐了一天的船,讓少爺休息一下也好。沒想到賈琰人小心急,直接就給拒了。
賈琰說的鄭重:“既是來探望舅舅,那自然是早早去了恭敬,再說母親也交代了。反正我們直接去罷,想來巡鹽御史衙門一問便知。”他說著就要往前走,嚇得陶厚趕緊跟上來把他抱起來。
“這裏這麼多人,可不敢讓少爺亂走。”說著陶厚招呼夥計收拾東西,“少爺放心,小的當初陪着老爺來過,林家老宅都記得呢。衙門在哪我也知道,長生你隨着少爺坐車,咱們走!”
“對了陶叔,”賈琰又掀開車帘子:“你是不是先派個人去林家打聲招呼,咱們突然上門,怕是不好罷。”
陶厚這才猛然想到,他們出來的太急,也沒聽說太太派人給舅老爺捎信,他驚道:“少爺說得對,這麼上門顯着咱們太,那,我讓長生帶着人去報個信?”
他這麼一問,賈琰也有點蒙了,娘也沒說該怎麼辦啊,這……他到底平素在母親翅膀下面習慣了。突然面對自己要解決的問題,有些不知所措,還擔心自己弄巧成拙在舅舅、舅母跟前讓母親臉上抹黑……
陶厚、韓長生和家中一起過來的小廝都看着他,賈琰回望過去,他們也是一頭霧水。本來這趟出門就太突然,他們又是下人,還得讓賈琰自己拿主意。賈琰站在原地轉了幾圈,最後咬牙道:“罷了,直接去巡鹽御史府上,咱們走!”
這麼斬釘截鐵,實在是賈琰想明白了一件事,母親叫自己來,其實是求人的……母親身體撐不下去,讓她的獨子還找娘家兄弟以求庇護,既然如此還裝什麼遠客上門。求人,還是要有求人的樣子。
那副樣子賈琰不是沒見過,常有族內過不下去的婦孺上門,女人帶着孩子,臉上露着難堪的笑。小心翼翼的賠笑說好聽話,母親卻不拿大,從來都是好聲好氣的那銀子把人送走。賈琰不是傻子,他在族學裏,也偷聽過人家議論,從前還有人說母親克夫,後來母親為人實在是寬和,也就沒人說了。
呵呵,“寬和”,不過是拿人手短而已。如今這個境況,倒是讓賈琰這個太平公子想明白了不少事情,家裏的、族裏的、學裏的那些事情,走馬燈似的在賈琰腦子裏來回跑。跑的他眼睛發直,面前已經有些昏暗的街道像萬花筒一般五彩斑斕。
林家在揚州有老宅不假,可是按慣例,巡鹽御史的家人都是住在官衙後頭的官邸里的。賈琰上門的時候,林家燈火通明,裡外的人進進出出。賈琰叫韓長生:“你去問問,這府里出什麼事了?如果有什麼喜事,咱們怎麼也得做個準備。”
哪裏有什麼喜事!韓長生白着臉回來:“少爺要不然,咱們還是不要通報了罷。”
賈琰當然要問一句為什麼,韓長生小聲道:“說這府里的太太好像要不好!”賈琰大驚,可是天色已晚,他們在去找客棧找不找得到不說,如果真的是舅母不好了,明兒再來也沒用啊。舅母不好,娘也不好……事已至此,如今唯有一條道走到黑了。
他橫下一條心,將名帖拿出來交給陶厚:“陶叔,你去通報一聲,就說這府上林御史的外甥求見。”
賈琰看着陶厚拿着名帖往前走,心都提了起來,這樣的名門高官,家裏又出事,萬一不讓自己進門怎麼辦、萬一將自己趕走怎麼辦、萬一、萬一真的這樣,我就、我就下馬賴在大門口不走!
反正一定不能辜負了母親的囑咐,一定要見到堂舅……賈琰打定了主意,要臉幹什麼,求人別要臉、要臉乾脆別求人。賈小爺深呼吸,看着林府的門子往這邊看了一眼,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也不知臉上到底是個什麼表情。
就見門子結果帖子轉身就走,好像是傳信去了,賈琰按捺焦躁勒馬等候。身邊的下人也是鴉雀無聲,往林府往來的人總要往自己這裏看上一眼,賈琰等着等着,總算見到一個灰白頭髮、衣着齊整的老者從裏面走出來。
賈琰下馬,看着老人到了跟前作揖:“老爺請表少爺進去,跟來的人也請表少爺放心,都會招呼好的。表少爺,請罷。”
“敢問您是?”賈琰留了個心眼,多問一句:“不知您怎麼稱呼。”
老者一笑,語氣謙遜:“小的只是這府里的管家沈全,表少爺叫我老沈就行,不敢當表少爺一聲您。”
賈琰趕緊抱拳:“沈管家,那我的隨從們都拜託沈管家了。”沈管家引着賈琰進府,一邊招呼林家的下人們招待表少爺帶來的人。
老沈一邊走一邊打量賈琰,看着賈琰看回來,他微笑說道:“表少爺不知道,您生下來的時候,小的還見過呢。”
“啊!”這句話彷彿一下子拉近了雙方的距離,賈琰趕緊說:“我年紀不大,之前父喪,如今母親才打發我上門。對舅家其實不大清楚,唯恐失禮,沈管家方才我聽說舅母彷彿身體不適,不知道怎麼樣了,可要緊么?”
老沈暗中點頭,看這位表少爺沒有提前遞帖子就知道,怕是三房大姑奶奶那邊出了大事,這個時候這麼大點的孩子還知道問一句舅母,也算得體了。唉,老沈想到他們林家那位姑奶奶也難免嘆口氣,那也是個苦命人,早年未婚夫英年早逝。當年三房老太爺老太太還在世,心疼女兒,男方也是講理的人家,那婚約就不做數了。
可是畢竟死了個未婚夫,三房大姑娘的姻緣就這麼卡住了,家中長輩也不願意委屈了女兒,最後還是他們老爺林海考中舉人那一年,金陵賈家外十二房的賈攽公子也考中了舉人。只是這賈公子前頭已經有過一房妻子,卻病逝了止留下一女,又比他們老爺年長。
二人同年又談得來,一來二去請來回家,三房老太爺就相中了賈攽做女婿。後來三房姑爺賈攽會試落榜,就專心經營家業不再科舉,他們老爺則考中了探花又娶了出身榮國府的太太。
因為這兩重姻親的緣故,兩家其實一直走的很近。當年老侯爺、老太太在世,三房大姑娘和姑爺也是常來常往,只是他們老爺帶着太太一直在京,只有書信往來。而前些年老爺雖然奉旨就任巡鹽御史回了揚州,卻正趕上這表少爺的父親—三房大姑爺賈攽病逝。
想着表少爺的年紀,他對舅家並不熟識也實在是情理之中,說起來三房只有一個庶子,沒什麼本事只能靠着老婆去東南討生活。如今大姑奶奶若是有事,也只能讓兒子來找堂房兄弟了,畢竟這兄弟還是自己丈夫的同年呢。
老沈想到當年大姑奶奶與大姑爺原本極好,可是大姑爺又去了。再聯想到如今自家太太也病的不妙,又想到了自家大姑娘,對這位小小年紀的表少爺更是多了幾分憐惜。他小心的扶着賈琰上台階,叮囑他前幾日下了雨,小心台階滑。
沈管家的善意賈琰感受到了,老人家對他態度好,這讓賈琰略微有了些“到了舅舅家”的感覺。心中稍微踏實了一點,卻不敢完全放鬆,賈琰繃著自己的心緒隨着沈管家走進了堂舅的書房。
林海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因是個極重儀錶的人,看上去也不算很老。頭髮衣裳都是整整齊齊的,只是臉上露出疲態,想來是太太賈敏病重,讓他極為心緒不寧,才疲態外露。看見沈全將一個男孩子引入書房,他這才坐直身子,慈愛的笑道:“這就是阿琰罷!”
人都說娘親舅大,又是“見舅如見娘”,賈琰現下才曉得為什麼。比起族裏那些慾壑難填的白眼狼們,這位頭次見面,自家太太還病着卻依然慈愛溫和的舅舅簡直是聖人!賈小爺一路上的焦躁不安終於爆發了,他一下跪在林海腳邊,哽咽道:“舅舅!”
“好好好,好孩子快起來。”林海膝下兒子都沒能養活,如今也只有一個女兒如珠似寶的養着。看見親外甥、又是自己同年好友的兒子跪下,他趕緊將孩子攙起來,親自為賈琰拭去眼淚:“好孩子,別哭。你到了舅舅家,萬事有舅父為你做主,聽話啊!快別哭,既到了舅舅家,有話就慢慢說,別急。”
賈琰究竟母親的書信拿了出來,林海卻不急着看信,他先問過了賈琰一整天幾乎水米未進。更是不忍心,叫沈全讓廚房做些好克化的吃食送來,又讓他好好招呼陪着表少爺來的那些人。老沈管家就道:“老爺放心,陪着表少爺的人小的已經給他們安排了熱水吃食和住處,廚房那裏也讓他們煮了杏仁茶和肉粥,就看錶少爺喜歡吃哪樣,即刻就能送過來。”
林海看着賈琰一身風塵僕僕,小臉上掛着淚痕,嘆道:“你聽舅舅的話,先隨着老沈去吃夜宵填填肚子,然後洗漱休息。你看外頭的天色,已經很晚了,有什麼話明天一早,再和舅舅說,好么?”
賈琰揉着眼睛,點點頭:“都聽舅舅的!”林海摸摸他的髮髻,欣慰的笑了,他方才擔心孩子心事重,那樣倒不好。如今見外甥聽話,也放下心來,親拉着賈琰的手送出書房,看着他跟沈全走了才回來。
想想又覺得不安心,拿着書信跑到了上房太太賈敏的身邊,看着服過葯的妻子沉沉睡去。林海捏着堂妹的書信,想到了外甥,心裏沉了下來,這就是沒爹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