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晉冷笑,別說安王沒看上她,就算看上了,也不可能娶個和離過的庶子之女。
懷裏的女人突然發出一聲不滿的嘀咕,徐晉意識到是他手上力氣大了,慢慢鬆了手,他跟着想起來,這女人還算聰明,清楚這輩子只能靠他,跟了他後便安安分分留在他身邊,沒有再得隴望蜀,只是不知道,萬一他在戰場上出了事,她會不會再另攀高枝?
念頭一起,徐晉自嘲一笑——怎麽跟個女人似的胡思亂想了?
次日天未亮,徐晉便要出發,傅容強打起精神起床服侍他,眼皮時不時輕輕碰一下,慵懶又嫵媚。
徐晉默默看着,念及此次遠征久不在京,多囑咐了一句,「若府里出事,可寫信給我。」
傅容受寵若驚,忙道:「知道了,王爺在那邊也要小心,千萬別傷着。」
徐晉「嗯」了聲,轉身離去。
傅容一直送到芙蓉園院門口,看着徐晉在連燈籠都照不亮的黑暗裏越走越遠。
其實徐晉對她挺不錯的,府里只有她一個女人,哪怕是個姨娘,也沒有主母拿捏她,更沒有其他女人爭風吃醋各種算計。
這樣吃喝不愁的日子雖不知會持續多久,但傅容不是杞人憂天的性子,她喜歡享受當下,最主要的是,她不享受也沒有辦法改變啊!所以她真的不希望徐晉出事,等他平安歸來,她再給他生個一兒半女,憑他王爺之尊,她這輩子的榮華富貴是少不了了,運氣好的話,徐晉一輩子都沒再找別的女人,那她與當家主母有何差別?
可惜這輩子傅容運氣註定不是那麽好。
正德二十五年夏,邊關大捷,唯有肅王、懷王兄弟倆於班師回朝前雙雙斃命,死因不詳。
渾渾噩噩間,傅容聽到有人焦急的吶喊。
她們在喊什麽?皇上駕臨牡丹園,怎有人膽敢大聲喧嘩?
「牡丹園」三字湧入腦海,彷佛耀眼亮光突然劃破黑暗,一幕幕紛雜場景接連涌了進來——肅王徐晉戰死,太子弒弟謀反,七皇叔安王臨危鎮亂,先皇重病退位,安王登基。
安王登基……是了,那個一直沒有娶妻的七皇叔成了新君,她父兄相繼陞官,傅家聖眷隆寵,因此她得以從廢棄的肅王府里恢復自由身回娘家。
她才二十一,依舊貌美無雙,聽說皇上要去牡丹園,她仗着哥哥御前侍衛統領的身分得以進園,想要和那些貴女們一樣搏一次機會,她對將來沒有太大的野心,就是想為後半輩子找個依靠,為自己爭取舒適生活,可就在即將面聖時,她被一雙手推入湖中,冰冷的水灌入喉嚨,難受得無法呼吸,她還年輕,她不想死……
「哇」的一聲,身穿水紅色繡花長裙的傅容突然吐出一口水,跟着就連續不停地嗆咳起來。
「好了好了,三姑娘沒事了!」渾身濕透的婆子大喜,抬頭大喊。
府里三個姑娘,二姑娘溫婉端莊,六姑娘知書達禮,只有這三姑娘從小就被老爺、夫人寵得肆無忌憚,今日竟趁丫鬟們打盹偷偷溜到湖邊划船玩,幸好被她瞧見,及時救了上來。
傅家還有兩房,在冀州的傅容兄妹們都是跟京城那邊統一排的序。
「濃濃!」
喚她小名的聲音柔中帶剛,既熟悉又好像極為遙遠,久未聽聞,傅容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就見一個穿綠裙的荳蔻少女神色慌張地朝她跑了過來,後面跟着一眾丫鬟。
傅容的眼淚登時落了下來——她還是死了嗎?竟然見到了姊姊?既然能與姊姊團聚,死了也還好……
貪戀地看着越來越近的姊姊,傅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父親,明日你還要去衙門,母親,弟弟夜裏離不開你,還有宣宣,你年紀太小了,你們都先回去吧,我跟哥哥在這裏守着濃濃就夠了,有什麽事我會派人去叫你們的。」整齊莊嚴的嗡嗡念經聲里,傅宛再次勸道。
「我不走。」九歲的傅宣坐在床邊,小臉繃著,兩道眉毛緊緊蹙起,煞有介事。
傅品言看看小女兒,再看看滿臉憂愁凝望床上次女的妻子,嘆道:「宛姐兒說的對,素娘,你帶宣姐兒先回去,你們身子弱,別濃濃還沒好你們兩個又病了。衙門最近無事,我也留在這裏陪濃濃,你們不用擔心。」
喬氏雖然擔心女兒,奈何正房還有個不滿周歲的小兒子需要照看,便點點頭,伸手去領傅宣,「宣宣聽話,明早再過來看你三姊姊。」
「我不走!」向來不愛哭的傅宣低頭哭了,趴在床上不肯走,她要守着三姊姊。
「正堂,去送你母親、妹妹。」傅品言皺眉,低喊了兒子的字。
父親發話,傅宸上前抱起小妹妹,邊往外走邊柔聲安撫,「宣宣聽話,你三姊姊沒事的,你再哭,小心明早她知道了笑話你,你不是最討厭她欺負你嗎?」
少年清朗溫柔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僧人的念經聲里,面朝裏面側躺的傅容悄悄用被角擦了眼淚。
她在作夢嗎?夢怎麽會如此真實?所以不是夢吧?畢竟她斷斷續續掐了自己好幾下,都那麽疼。可如果不是夢,她為何回到了十三歲這年……死後重生?
傅容想跟父親母親說未來那些大事,才開口說沒幾句就被父親喝住了,厲聲告誡她不許胡言亂語,她搖着頭跟他們解釋,母親卻抱着她哄,說她昏迷時魘到了,那些都不是真的。
傅容不信,那些不是噩夢,眼下也不是美夢,都是真實的,然而寵她如寶的父親懷疑她落水後沾了髒東西,趕緊先用帕子堵了她的嘴,省得她繼續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又請郎中開寧神丸,又請竹林寺高僧在院中做法事,只求女兒健康平安。
長夜漫漫,傅容沒有半點睡意,聽着身後父親、哥哥、姊姊低聲細語,感受他們語氣里的憂慮,再回想她說那些話時他們眼中的驚駭,傅容閉上眼睛。
死後重生,連她自己都覺得荒誕,怪不得親人們都不肯相信……罷了,到底是十三歲的她在昏迷期間作了個恍如真世的漫長噩夢,還是她真的在二十一歲那年遇害並起死回生了?
日子繼續過下去就知道了,如果以後發生的一切都跟記憶重合,就說明……等等,假如不是噩夢,接下來七、八日後她會發痘,郎中勸她去莊子上休養,以免傳染給家人,她由乳母孫嬤嬤陪着去了,待了將近一個月才徹底養好,回家後震驚得知,在她抵達莊子當晚,弟弟就因染病去了,父母擔心她胡思亂想,一直瞞着她。
她那喜歡抓她手指含的弟弟啊!
想到此,傅容登時滿頭大汗地坐了起來。
「濃濃怎麽了?」聽見響動,傅品言幾個箭步沖了過來,扶住女兒肩膀看她。
「爹爹!」傅容撲到父親懷裏,悲痛大哭,「我……我作噩夢了,在水裏沒有人救我。」擔心父親又堵她的嘴,臨時改了口,沒有說弟弟的事。
傅品言心疼死了,三女二子裏就這個從小黏他,長得又粉雕玉琢、嬌憨可愛,他就是再不想偏心,也偏了大半,面對二女兒所有要求,各種軟磨硬泡手段輪番用上後,他幾乎沒有不應的,哪想今日鬧出此等禍事。
「不怕不怕,爹爹在這兒,你哥哥、姊姊也都在,濃濃不用怕啊!」輕輕拍拍女兒肩膀,傅品言的下巴抵着她腦頂哄道。
傅容哭個不停,將那噩夢般記憶里的所有心酸委屈都哭了出來,停下時外面剛好傳來三更鼓響。
「爹爹,你別罵我,我以後再也不淘氣了。」哭夠了,傅容埋在父親胸前悶悶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