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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鄉下窮人家最忙的季節,每一家都要在這個季節里忙着為緊跟而來的冬天和來年春天預備下吃的、燒的,稍一偷懶,冬春時節就要餓肚子。
像落霞村栗溫保這樣只有畝半薄地的人家,更不敢大意,更須抓住機會收集一切可吃的東西。
也就是因此,溫保和妻子草絨在城中官人們賞秋的重陽節,背着孩子扛着頭走進了那片緊靠去獨山官道的紅薯地。
“乖妮,別亂爬,就坐這路上玩。”草絨把一歲多的女兒往長滿葛麻草的田間小路上一放,把小撥浪鼓往她手裏一塞,就提起頭和柳條筐,快步走進路邊的一塊紅薯地里,和丈夫溫保一塊刨起來。
這連在一起總有十幾畝的大片紅薯地,屬城北姓騫的一家大富戶。地里的紅薯早已挖過,空地里散扔着變幹了的薯秧,草絨和溫保在空地里刨,是在找主人挖時偶爾遺留下來的紅薯。
這是窮人解決吃食的方法之一,俗話叫
“刨溜紅薯”。因為騫家富有,紅薯是僱人挖的,遺留在地里的紅薯比一般人家的地里都多,所以草絨和丈夫這兩年每到秋季,收拾完自己那畝半薄地里的秋莊稼,總要跑十幾里路特意到這裏來刨找紅薯。
夫妻兩個不再說話,都彎腰揮很快地刨起來。收穫還挺不錯,一個人每刨一袋煙工夫,刨出五步見方的面積,就差不多能刨出一個紅薯來。
每當頭下滾出一個紅薯時,兩人的眼中都要閃出一絲驚喜。附近官道上的官轎、馬車、牛車絡繹不絕,人笑、馬嘶、牛叫不停地傳過來,但溫保和草絨無心也無暇去看,只是一個勁彎腰刨着。
秋日當頭的時候,兩人已都刨找到了近半筐的紅薯,因為熱和累,溫保是早已脫光了脊樑,草絨的褂子則已被汗水浸濕半截。
“你去歇歇順便喂喂娃子,我去找點柴草,咱們燒紅薯吃。”溫保對草絨說罷,扔下頭,便去地中間的一條水溝埂上揀拾柴草。
秋陽融融,默默輕觸着草絨那汗濕的衣衫和溫保赤裸的肩頭;生起的火堆在嗶嗶剝剝輕響着,青煙緩緩升入空中,又被微風變成好看的鏈環;近處有不知名的秋蟲在鳴;女兒在草絨懷中大口地吮着奶頭;放入火堆的幾個紅薯在溫保手中棍子的撥弄下翻着身子。
空氣中漸漸飄起燒紅薯的香甜味兒。這幅恬淡的生活場景令草絨和溫保都有些陶醉,兩人的臉上都溢着滿足的笑意。
“吃吧。”溫保把第一個燒熟的紅薯拿到手裏,剝開皮遞給草絨。草絨用手掰了一小塊,用嘴吹吹,爾後掙開奶頭,把它填入女兒口中,女兒立時甜甜地嚼起來。
“這日子多好!”草絨邊嚼着紅薯邊感嘆了一句。
“嗯,好!”溫保吞了一口紅薯笑着附和。當兩個人重又開始下地刨時,在獨山上賞秋玩樂的人們也開始回返了。
一溜馬車、官轎走到紅薯地頭,相繼停下,大約是要歇歇,車礪、轎礪們扯着手巾擦汗,車裏、轎里坐着的男人、女人們便下車、下轎說笑,有的男人點着了水煙袋,有的女人則順了田埂小路,往路兩邊的田野里走,間或有女人驚喜的尖叫響起:喲,這裏也有野菊花!
草絨和溫保只是扭頭看了一眼那花花綠綠的人群,便又低頭干自己的活。
當草絨又刨挖一陣抬頭抹汗時,發現有兩個富家女人已走到自己女兒枝子坐着的地方,蹲在小枝子面前。
她擔心她們驚嚇了孩子,扔下頭便向女兒身邊走。走近了才看明白,那兩個年輕女人中一個是太太一個是丫鬟,那極年輕的太太正含笑把一塊麻糖往妮兒的手中放。
“謝你了。”草絨高聲說道,並沒認出這就是當初被丈夫綁過搶過的雲緯。
“這是你的女兒?長得真漂亮!”雲緯自然也不會知道草絨是誰,只是望着那面目姣好的妮兒笑道。
聽人誇獎自己的女兒長得好,草絨異常高興,暢笑着說:“可惜她沒脫生到你們那樣的好人家,她跟了俺們只有受苦。”
“放心吧,我們夫人今日見了她,就會帶給她福氣。”丫鬟巧笑着接口。
雲緯這當兒仍在逗着那妮兒玩,無意之間,她的目光落在了妮兒扔在身旁的撥浪鼓上,她那目光原本是要一滑而過的,卻忽然停住,盯住了撥浪鼓上兩個用細繩拴住用來捶擊鼓面的翠色玉珠,這玉珠她太熟悉了,它們原本是兩串,是盛家祖傳下來避邪的用物,雲緯從六七歲起,媽就讓她把它們戴在兩個手腕上,為的是避邪祛災。
遭到搶劫的那天,左手腕上的那串珠子被土匪捋走了,這珠子怎麼會落在這小姑娘的撥浪鼓上,莫不是——?
雲緯的眉頭倏地一縮。
“獨山上的那座道觀還在吧?”草絨漫聲問道,她並沒看出雲緯的神情變化,更沒想到她當初從丈夫口袋中摸出的這些玉珠就要給她的家帶來危險。
“還在。”雲緯淡聲應着。為了不弄錯,她裝作不經意地伸出右手腕,把那兩粒玉珠和右手腕上還戴着的那串玉珠對照了一下。
是的,色澤、大小、光度、開孔方法都一樣,不會錯的!謝謝老天,你終於讓我找到了線索!
她現在開始重新審視那妮兒,看這妮兒的樣子,她不會超過兩歲,那麼照這時間推回去,她的媽媽當時應該是在坐月子!
對,坐月子!雲緯記得很清,遭搶那天,當她和娘被捆坐在屋中時,她聽見一個女人來到了院門口,其中一個土匪對那女人說:你還沒有滿月,萬一招了風咋辦?
“你這妮兒多大了?看她一臉福相,長大了說不定要享大福大貴哩。”雲緯還想進一步證實。
那邊正挖找紅薯的溫保,聽見這邊幾個女人說得熱鬧,而且是說自己的女兒,就也扔下頭走過來,接口道:“窮人家的女兒,只怕是個童養媳的命哩!”正蹲在妮兒面前等着草絨回答的雲緯,原本沒注意到溫保的走近,這時聽到這聲音,呼地扭過頭來,眉梢受刺似地一抖。
這聲音太熟了!這就是那個進家搶劫的土匪的聲音,是的,我決不會記錯!
是他,什麼都不用證實了!
“你們是去獨山賞秋的吧,獨山上的人多嗎?”溫保一邊掏着旱煙袋一邊望了兩個女客隨口問,目光在觸到雲緯的面孔時,頰上的肌肉猛地一哆。
草絨也沒發現自己丈夫的神情變化,仍舊絮絮地問着那丫鬟在獨山上看到了什麼秋景。
這時大路那邊傳來了喊聲:夫人,上轎了!雲緯和丫鬟匆匆扭身向大路上走去。
這邊的溫保急忙走到妻子身邊低聲說道:“草絨,快走!知道那夫人是誰么?就是那次我和肖四去搶的那個叫雲緯的姑娘,糟糕!她的眼神不對,八成是認出我了,快走!”溫保奔到地里,把筐里的紅薯一提,將兩把頭往肩上一扛,便順着野地往家的方向疾步走了。
草絨抱起女兒在原地呆了一霎,她那晚並沒看見雲緯的面孔,但丈夫的驚慌使她意識到這不會假。
天呀,沒想到路如此窄,冤家就這樣碰上了!她抱起女兒跟着丈夫的腳印走,走出近一里之後她回頭一看,不好,果然有兩個公人打扮的男子跟在身後不遠處,也順着她和丈夫的腳印在莊稼地里快步向這邊走來。
追來了!快跑吧,溫保!草絨一邊在心裏喊,一邊抱緊了女兒,加快了腳步……半彎月和半天星都被烏雲裹走,夜風在屋檐下鳥一樣地飛過,地面上只有一點可憐的光供人辨清近處的景物。
此刻,在卧龍崗西落霞村栗溫保家的房后,晃出了兩個人影,那兩個人影彎着腰踅進村邊的一片樹林,走到停在那小樹林中矇著黑布的一乘官轎前,低了聲說:“稟晉老爺和三夫人,土匪栗溫保一直沒回家,家裏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兒。”
“這個狗東西倒精!”轎里傳出雲緯恨恨的聲音。後晌,她認出栗溫保就是當初搶劫她家的匪人之後,回到大路上就向晉金存講了。
晉金存當時沉吟了一霎說:我們身邊一時無騎馬捕人的衙役,他又是順着車不能行的莊稼地走,徒步追恐難追上,況且也不知道他身上帶沒帶傢伙,倒不如派人尾隨先弄清他們的住處,晚上再動手!
料不到他竟警覺地躲了起來。壞種!
“晉老爺,要不要先把他的老婆逮了?”轎邊一個黑影問。
“那是釣餌,不要驚動!”轎中的晉金存冷聲說罷,轉向身邊的雲緯軟語道:“咱們回吧,小半夜了。”見雲緯沒有反對的表示,便又對轎外的人交待:“留下人監視,其餘的回家,起轎!”官轎吱礣一聲被抬離了地面。
“跑不了他的,寶貝!”晉金存在轎的顫悠中抓過雲緯的一隻手,輕捏着那柔嫩的手背。
“我真想立刻抓住他!”雲緯咬着牙說。
“要真抓住他了,你打算咋着辦他?”晉金存的聲音裏帶了點逗樂的味道。
“我要他的臉,邊邊問他為啥子害人!”
“依我看,他倒沒怎麼害你。一沒打你,二沒——”
“哼!”雲緯的這聲哼裏帶着火星,把晉金存燙得倏然住了口。官轎在吱礣聲中開始走上卧龍崗,武侯祠山門前的大紅燈籠把光線送進轎中,使晉金存看清了雲緯那張罩滿怒意的臉。
他沒有害我?他害得我還輕嗎?沒有他,我就不會落到你這個狗官手裏,我也就不會過如今這種日子!
他生生把我這輩子的路改了!當然,尚達志要負責任,如果尚達志——
“寶貝,我今晚這麼辛苦地來捉你的仇人,回到家你得有所報答吧?”晉金存這時湊到雲緯的耳根低了聲說,“會再給我個脊背睡?”雲緯聞言嘴猛地張開,似乎要吼出一句什麼話來,但最後卻並無話出口,她只慢慢合攏雙唇,重新把牙咬了起來。
轎像船一樣,在暗夜裏緩慢地向前航行,漸漸濃上來的夜霧向轎後退去,像被船頭劈開了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