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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在武侯祠大門外的高台階前落下,晉金存下得轎來,細細地整理了一番衣冠,便恭恭敬敬地拾階向那掛有“千古人龍”匾額的祠門走去。每當閑暇時,晉金存總要來這離城七里的武侯祠里走走。在南陽歷史上的眾多名人中,他唯一尊崇的,就是武侯諸葛亮。他欣賞諸葛亮的,倒不是他的足智多謀和對漢室的鞠躬盡瘁,而是他的官至丞相。一個外地移民最後能做到此等高官,封了侯立了祠,真是死也可瞑目了!身為男人能有這樣一番結局,才真叫活得轟轟烈烈。他沿着甬道,穿過鐫刻有“漢昭烈皇帝三顧處”的石牌坊和仙人橋,越過朱紅大門,徑直走進大拜殿,在諸葛亮綸巾羽扇的塑像前點了一炷香,鞠了三躬,爾後站下,像以往每次來一樣,久久地端詳着武侯的面孔。他再一次覺得,諸葛亮臉上露出的,是一股得意!儘管那麼多人都說他們在諸葛亮的這座塑像的面孔上看到了飄逸、忠誠和慈和,可他每次來看,卻都清楚地發現,罩滿諸葛亮臉孔的,是一股得意。一個在仕途上登到如此高位的人,難道不該得意?武侯,我理解你!男人在官場得意那才叫真正的得意!你會寫詩作詞,那你就只會讓那些喜歡舞文弄墨的人看重你;你有本領造機器,你只會叫使用你的機器的人看重你;你經商有道,你也只會讓經商的人看重你;可只要你當上了官,社會上的一切人就都得看重你,都要聽你的!誰不聽都可以處置他!男兒有志,就該到官場裏去比試比試!此刻,晉金存又記起父親從小就向他說的這句話。晉金存老家在鄧州南部,晉家有地數頃,家產在地方上也頗有名氣,過去卻就是與官位無緣,晉家幾代人想通過科場考試謀個一官半職,卻都沒能如願。直到晉金存長成,其父下決心用半數家產為兒子捐了個在知縣手下做事的小官。晉金存還真為父親爭氣,入了官場后,憑着自己的機靈和精明,硬是干到了六品官。當然,這六品官位來之不易,晉金存至今還記得那個升遷機會——他看出鄧州知縣和南陽知府大人之間的不睦,知縣屢屢頂撞知府,也看出南陽知府一心想處置鄧州知縣卻苦於無借口,於是便把知縣在一次酒醉時對知府和朝廷發的牢騷密報了上去,知府大人得到他的密報后高興非常,立刻奏請巡撫以謀反罪革了那知縣的職,並同時以對朝廷忠貞不二為名上奏,破格地把晉金存提升到自己身邊做了通判。看來,登官階也有訣竅,這訣竅之一,就是要尋找縫隙。眼下,每個官階上是都站滿了人,但站滿了人並不是說你就不能往上走了,因為已站在官階上的人難免要為各種事情各種利益互爭互抗互斗,當他們互相抗膀子的時候,他們的一側就會閃出縫隙,後來者便可以順着這個縫隙往上走!武侯,你說我這想法有無道理?訣竅一定還有很多,做官和做工務農經商一樣,既然是人可以成年論輩子乾的事兒,就不可能不被人們尋到訣竅。這方面,你武侯肯定知道不少,而且你一定實踐過,要不然你不會登上高位並長久地穩站住高位!當然,你不會說出來,你想讓後世的人們把你當忠貞不二鞠躬盡瘁的老臣看,你只讓“前後出師表”流傳下來,你需要一個美名!不過我可以斷定,你在官場混時一定有不少絕招!我正是因此而欽佩你!晉金存又緩步踱到茅廬前。當年,劉備帶着關羽、張飛來到南陽卧龍崗,就是在這座草廬里三次恭請諸葛亮的。他繞着草廬走了一圈,摸了摸檐前那些雖經多次更換仍已變黑了的苫草,淡了聲說:“這草又該換了!”“是的,老爺。”一直悄然陪在他身後的祠內管事急忙應道。武侯,我猜,你當初所以讓他們三請,其實是為了提高自己的身價,以便使自己的身價換來更高的官位;我甚至想,在他們未來請你之前,你已經暗中派人外出四處傳言,說你如何如何的有才有識,目的就是尋找出仕的機會。假若我的這些猜測準確,也無可厚非,因為做官和經商一樣,什麼手段都應該使出來。武侯,願您在冥冥之中點化我,使我這身官服也能儘早再換一換……懶散的春陽終於撥開了面前的浮雲,溫煦的陽光頓時灑滿了整個卧龍崗,也灑滿了晉金存這個今天最早走進武侯祠的遊客的身子,他在和暖的陽光下定定地站在諸葛茅廬門口,久久沒動。祠門外,一群衣着華麗的女遊客,格格笑着開始登階入門,聽到那陣笑聲,晉金存才扭過了臉。他的目光在那群女人身上一掠而過。自從娶了雲緯之後,他已經對任何女人無了注視的興趣。我已經有了南陽長得最美的女人,有了人人眼紅的官位,有了可保終生衣食無憂的金錢,也許我該知足了?……雲緯知道晉金存坐在床沿正迫不及待地看着自己,卻故意放慢卸妝的速度,對着鏡子緩緩取下髮髻上的銀簪銀釵,將頭髮散開,爾後用梳子去一遍一遍地梳。鏡中的雲緯,裸露的雙肩渾圓雪白,如凝脂一般;只穿一件白絲內衣的胸脯,比初來時顯得格外飽滿;雙頰也更加豐腴鮮嫩。你不能不承認優裕生活的力量,儘管嫁進晉府後雲緯沒有一天真正快活過,胸腔里裝的全是對晉金存、對搶劫的土匪、對尚達志的恨,但精美的飲食,不用進行任何勞作的悠閑,僕人們的周到伺候,白天的充足睡眠,還是使她那健康的青春肌體在飛快向美處變。加上高雅漂亮的服飾,她身上的那股魅力,變得比當初更加逼人和驚人,以致晉金存如今的目光,再不願離開她去看另外兩個夫人一眼。“現在是睡覺,又不是出門訪親,梳那樣仔細幹啥?”只穿着短褲坐在床沿的晉金存終於忍耐不住,小了心催道。他如今已不敢對這位三夫人太凶,要不她板著臉子上床,幹什麼都不配合,豈不讓人掃興?“我要去漱漱口。”雲緯從梳妝枱前站起,扭身走進了隔壁房間。她在那鋥亮的銅臉盆前站立了許久才端起漱口杯,她想盡量拖延上床的時間,她現在只有用這個法子來發泄心中對晉金存的憤恨,她要折磨這個淫慾難耐的東西!她發現他現在已離不開自己,無奈中的她於是便把夜生活做為折磨他的一個武器。“我的小祖奶奶,漱漱口也要用這麼長時間?”兩眼被淫慾燒紅的晉金存,急火火地跑到門口催。“好了。”雲緯故意斜眼朝他一笑,“這就來。”她不得不走進卧房,但當晉金存撲來要抱她時,她卻又敏捷地閃到茶几後邊,烏眸一眨,含了笑說:“我聽二夫人講,老爺的武功不錯,能頭頂大花盆半蹲一個時辰,不知能不能做給俺看看?!”“那倒是真的,”晉金存拍拍自己多毛的胸脯,“只是眼下這種時候我多麼想抱住你——”“你今晚必須讓俺長長見識,要不,俺就不上床!”雲緯故意將眉梢吊起,做嗔怪狀。“好,好,就依你!”晉金存為了不惹雲緯生氣,只好讓步。“呶,我站這裏,你去把窗台上的那個大花盆搬來,放我頭上。”雲緯便快步走近窗檯,去搬最大最重的那盆月季,臨搬前,趁晉金存站那裏運氣不注意,又順手操起澆花的壺,把壺中的水全倒進了花盆裏。大花盆放在了晉金存的頭上,晉金存果然有些功夫,幾十斤重的花盆頂在頭上半蹲在那裏一動不動。但漸漸地,剛澆進去的那些水開始順瓦質的花盆底部滲出,沿着晉金存的脖子往他那**的上身流。他顯然沒料到花盆中還有水,身子立時打了個冷戰叫:“怎麼還有冷水?”“大概是滲到土裏的,不會多。老爺的功夫就是好!”雲緯笑着誇,“我在這兒計算着時間,看夠不夠一個時辰!”一絲陰冷的恨同時在她的嘴角一閃而逝。晉金存顯然是強撐着半蹲在那裏,任那幾股細水像幾條腹部冰冷的蛇一樣在胸前、後背爬着。他打了一個哆嗦,**的上身凸滿了雞皮疙瘩。雲緯暗暗一笑,又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扇窗,夜晚的冷風立時撲進屋來,緊緊圍住了晉金存只着一條短褲的身子,使得他那粗短的兩個小腿開始輕輕抖起來。當一個時辰過去花盆從頭上拿下之後,晉金存連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老爺的功夫真漂亮!”雲緯一邊繼續給晉金存灌着米湯一邊給他那凍得亂抖的身子蓋上被子。“快來暖暖我!”晉金存牙齒咯咯地磕碰着,“明天是九九重陽節,原定要和知府大人一塊去獨山賞秋,可別讓我病了!”雲緯不得不上了床,當晉金存暖和過來的雙手開始伸向雲緯的胸口時,她閉上眼在心裏叫:閻王爺,你要是有眼有珠,天不亮就該讓晉金存生一場大病,爾後把他的魂靈收了去,收了去……出南陽城北行二十里,可在白河邊上見一孤峰飛峙,這便是以出美玉、蕨菜聞名中外的獨山。登臨獨山,東可賞白河秀水,南可觀南陽城區,西可看沃野平疇,北可覽茅廬民居,很有一番情趣,所以年年秋天都有人專門登山看景。當年大詩人李白游南陽時也登臨過獨山,且還寫過一首《感舊》的詩:“昔在南陽城,惟餐獨山蕨。憶與崔宗之,白水弄素月”。如今的每年仲秋時節,南陽知府總要和他的一班吏屬帶上妻子兒女,來這獨山上賞秋。今天,便是官家們賞秋的日子。日上三竿的時辰,一輛又一輛馬車在獨山腳下停住,官人和太太們開始換乘小轎,被往山上抬;侍衛僕人隨從們,則在轎后爭相往山上爬。山頂,早已搭好了觀景台,這觀景台是一個可用人工旋轉的大木台,台上放了一圈桌椅,桌上早已擺好了菊花酒和菊花茶,酒是供官人們喝的,茶是讓女眷們飲的。晉金存今日瞞着大夫人、二夫人,只帶着雲緯一人上山。雲緯隨在晉金存之後出現在觀景台上時,已坐在台上的所有人的目光全被雲緯吸了來,人群中發出了幾聲低低的驚嘆:嗬,好美的女人!雲緯今天穿一襲淡色旗袍,未着艷裝未施脂粉,但那股天然的清秀風韻卻一下子壓倒了在場的所有太太小姐,使男人們的眼睛一見便不舍放開。“金存兄真是艷福高照,三夫人可謂漂亮得驚人呵!”坐在知府左邊的同知大人這時開着玩笑。晉金存早聽到人們對雲緯貌相的低聲喝彩,及至聽了同知這話,更是高興得心花怒放,連連抱拳說道:“大人誇獎,大人誇獎!”我晉金存的眼力不會差的,不得則已,要得就得好東西!早晚有一天,我會把知府大人的這身四品官服也得到手的!晉金存謙恭地望了一眼知府大人,在知府右邊的位子上落座。觀景開始了。八個赤膊大漢在觀景台下緩緩地推着檯子旋轉,台上的人便在飲酒談笑中縱目去觀四周的景色:玉帶似的白河,河面上的舟楫,金色的沙灘,城區里鱗次櫛比的房屋,田野中黃金色的谷地,綠色的茶樹,田中拖犁行走的黃牛,帶着籬笆的茅舍,縱橫的阡陌,山坡上怒放的山菊……伴着觀景台的緩慢旋轉,台外的一個歌女在胡琴、竹笛的伴奏下,脆聲唱着李白的那首《南都行》:南都信佳麗,武闕橫西關。白水真人居,萬商羅廛寰。高樓對紫陌,甲第連青山。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陶朱與五?,名播天壤間。麗華秀玉色,漢女嬌朱顏。清歌遏流雲,艷舞有餘閑。遨遊盛宛洛,冠蓋隨風還。走馬紅陽城,呼鷹白河灣……“怎麼樣,寶貝?這景色美吧?”晉金存在同知府說話的間隙,回首附在雲緯的耳邊問。雲緯淡然點了下頭,她其實既沒觀景,也沒聽歌,只是凝眸高遠的藍天,在那裏苦想:我的命為啥這樣苦?人在十二歲上正是依靠父母的時候,我的父親偏偏在這當兒去世;別人家都有兄弟姐妹,惟我孤身一個,時時要操心照料有病的母親;那麼多姑娘都能嫁一個可心的男人,卻單單讓我遇上了晉金存和尚達志這類東西!人的命究竟是咋着回事?為啥別人可以享有的,偏偏不讓我享有?……“三夫人改日請隨金存到我府上做客。”胖得肚子如同孕婦一樣的知府大人,這當兒扭過頭來同雲緯搭話,雲緯沒有聽見,慌得晉金存急忙伸手捏了一下雲緯的膝蓋,才使她從怔忡的神態中回復過來,雲緯正不知該怎樣開口,幸好同知大人這時插言朝知府問道:“大人,聽說朝廷與美、英、俄、德等十一國已經談判簽了條約,為去年在北京發生的事賠了一筆巨款,可是當真?”知府點了下頭,面色陰沉下來:“聽說是要賠四億多兩,但眼下還沒有正式通報,看來,我們又要過幾年緊日子了!”“這些賠款難道還要攤派下來?”晉金存接上去問……雲緯扭過了頭,她無心去聽這些與己無關的談話,她把眼睛又移向了藍天,又接着去想剛才正想着的問題:難道冥冥之中真有一隻手,是他在給每個人劃定命運之路?那隻手為啥要給我這樣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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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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