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外2
再醒來,已經是在客棧中了。
不過一瞬間,遇見陳淮安抱着孩子的樣子,黃愛蓮拽着他的衣袖,指着街邊擺的玩偶笑着央給孩子買的樣子,她打陳淮安,和離,無處可去,所有的一切,如潮水一般湧來。
是了,她如今無家可歸了。
也不知誰替她換了乾衣裳,被窩亦是軟囊囊兒的。錦棠嗅了嗅味兒,一股皂莢清香,屋子裏還散着股子淡淡的檀香。
這味道錦棠莫名的熟悉,睜開眼睛,雕花大床,寶藍色的錦面布帳,她想起來了,這是京城最大的客棧,雲起樓。
這地方住上一夜,少說也得三兩銀子。
錦棠立刻就坐了起來,屋子裏安安靜靜,也乾乾淨淨,沒有人。
她於是下了床,翻開自己的包袱,裏面統共裝了十兩散碎銀子,當然,家裏只指望陳淮安那點子俸祿,她於吃穿上又精細,一個月僅夠花的,家裏如今就這十兩銀子。
束起包袱來,她才準備要走,屋門被推開,外面走進個人來。
四品鴛鴦補服,白面青須,清清瘦瘦的男人,手中端着一隻木盤,聞着便是一股韭菜花的香氣。
錦棠只聞到這味道,便是鼻子一酸:“青章,那個天殺的,千刀萬刮的,你怕是也知道吧,他養的孩子都大了,要非我今兒提前從龍泉寺回來,我都不知道。”
葛青章把碗熱麵湯放在桌子上,道:“我家瓮里的酸菜壞了,作不得酸菜湯,我借這家的廚房,替你作了一碗熱麵湯,自己拌的咸韭瀣,你吃上一碗,完了咱們再說。”
事實上根本不是酸菜壞了,而是他老娘張氏聽說陳家打仗,怕他又要給錦棠燒飯吃,一氣之下往酸菜瓮里投了一勺稍水,酸菜吃不得了。
錦棠餓了也不知多久,接過碗來,擀的極細的薄麵條兒,葛青章的手藝。
裏面就擱了塊融了的葷油,灑了些醬醋調和,漂着兩根綠菜兒,但就是這麼一碗湯麵,每到羅錦棠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喝上一碗,從心暖到肺,她就能活過來。
再挾了一筷子韭瀣,也不知他從那裏找來的,才新腌的,水氣還在,並不怎麼香。
“家在萬里之遙,回不去,京城也沒個我的去處。青章,你說我如今這樣子,該要怎麼辦才好?”一輩子也沒想過和離的羅錦棠,沒見過懸崖,卻突然之間就站在懸崖邊上了。
葛青章不語,轉身拎了罈子酒過來,給錦棠斟了一盞,也給自己斟了一盞,相對而坐,默默給錦棠斟了一盞酒。
錦棠在外人面前,本來不吃酒的。
但今夜她實在是棲惶了,外面暴雨涮涮,打着瓦檐便是不絕於耳的辟哩啪啦之聲,催着一個往前沒有路,往後是懸崖的女子,讓她不知該往何處去,埋頭便深飲了那碗酒。
又濃又香,仿似瓊漿。
“這酒可真好吃,哪來的?”
“當初我還在竹山書院讀書時,姑說我將來必定能得高中,說是埋了幾壇酒,待我高中之後,宴請鄉鄰所用的。”
“所以,這是羅家的酒?”錦棠兩眼一酸,本能的上下牙便開始往一起磕。
這是給葛牙妹縫傷時落下的病根子,她但凡只要提及葛牙妹,牙關就不由自己控制。
那麼好的酒肆,那麼好的酒,沒了,全沒了,全是從她手裏丟的。
錦棠抱過罈子來,嗅着自己幼年時熟悉的香氣,直接傾倒罈子舔了一口,於是又嗚咽了一聲,小時候偷酒時叫娘抄着燒火棍子抽屁股時的幸福啊,冬日早晨坐在床上不肯起來時,葛牙妹端着熱騰騰的粥和燙糊糊的餅子,一邊嘮叨着罵她懶嫁不出去,又一邊親自給她揩臉,給她遞鹽水涮口,一口口喂粥時的樣子。
那般無憂無慮的童年啊,爹娘啊,念堂啊,都哪去了,到底往哪兒去了?
抱着酒罈子,埋頭錦棠就嗚咽了起來。
“你們夫妻也十來年了,他就那麼個人,那麼個性子,能過就過着去,真和離了,你在這京城能作什麼?渭河縣,你又怎能回得去?”葛青章自己也喝了一口,苦悶,誰不是呢。
他的妻子竇明娥死了能有七八年了,葛青章從此鰥夫一個,惡母在側,人人都傳言說竇明娥是他給虐待死的,愈發沒人肯替他作媒。
而方才為了一壇酸菜,葛青章忍無可忍,推了老娘一把,見她摔倒在地也沒管,這就出來了。
同是天涯濃落人,倆倆相望着,錦棠酒吃多了,忽而眼兒一迷濛:“我刻是他跟我說過,說自己最討厭黃愛蓮,整日拋頭露面在外,又還生的丑,醜人多作怪。”
“你也是真傻,難道他能當著你的面,說他喜歡?”
這就對了嘛,口事心非。他說讓她永遠呆在家裏頭,安安生生作作飯兒,綉繡花兒就很好,可他那只是想把她屈在家裏,砍斷她所有的交際往來,讓她一輩子只巴揚着他那個人而活。
而他喜歡的是什麼呢?
是在外出風頭的黃愛蓮,是會賺銀子的黃愛蓮,是那個無論在什麼場合都針對她,取笑她的黃愛蓮。
錦棠心中豁然開朗:“我要作生意,青章,我也可以養活自己的啊。你不記得啦,當初在酒肆里,誰賣酒也沒我賣得好,我什麼都可以做的。”
她驀然為自己找到一條出路,酒盞就碰了過來:“來來來,青章,咱們再碰上一杯吧,那個男人,從今往後我就不想了。”
葛青章接過酒盞來,一口飲盡:“但凡缺什麼,予我說就好,銀子我還有一些,我把它全給你。”
他是無論她怎麼樣,都會說好的。
錦棠默默吃完了一壇酒,便開始坐在床沿上哭。
這時候葛青章其實應該走了的,孤男寡女,眼看半夜,暴雨依舊刷啦啦的下着,羅錦棠在京城聲名狼藉,處處都有關於她的傳言。
他再不走,明兒陳家的婦人們知道了,又不知要給她安個會什麼名聲。
但羅錦棠醉了,索性仰躺着不肯起來,葛青章曾見過有同僚吃醉了酒仰躺着睡,結果半夜嘔吐,叫自己的嘔吐物給嗆死了,於是他不敢走,側着摟起錦棠的臉:“側着躺,一定要側着躺,你吃醉了你不知道嗎?”
錦棠初時獃獃的,只在哭,忽而揚起頭來:“陳淮安,你可不是個愛錢的人啊,你有那麼饞錢嗎,我這些你問你多要過一個銅板兒花了嗎?大嫂穿金戴銀,你娘坐擁金山,我兩袖清風,簪子都是最便宜的銅簪子,我問你要過銀子,購置過這些東西嗎?”
葛青章愣住了,手還在錦棠肩上,跪在床沿上。
“你要真喜歡錢,你早說啊,我又不是不會掙錢。你如今有子有妻,你扔下我一個人,你叫我一個人怎麼過?”錦棠抽噎着,偎了過來,抽噎到寸斷肝腸。
葛青章就住在隔壁,十年了,聽慣了羅錦棠的哭聲,但沒有一回,聽她哭的如此傷心過。
側躺在她身邊,他撫上錦棠的臉頰,遙想起當年自己中了秀才之後,原本倆人就該成親的,可是因為張氏的蠻橫霸道,最終落了個一拍兩散。
他悔自己當時不夠強硬,沒能在當時就反抗母親,以致於錦棠落得如此地步。
他擁了過去,羅錦棠也貼了過來,嘴裏還在不停的喚着淮安,至美,你這個殺千刀的,負心漢,沒良心的狗東西。
不過一點即燃,葛青章瘋狂的於錦棠臉頰上親吻着。
她明明喊的是陳淮安,可他也假裝沒有聽到,伸手下去解了她的衣裳,眼中騰着紅霧,便撲騰了起來。
因為張氏守的緊,他跟竇明娥都沒有作過這樣的事情,一回過罷,才仿如叫雷劈過一回,又彷彿生身為人,今日自己才是活的,開天劈地,才知道男歡女愛是個什麼東西。
窗外雨如漂潑,他這時候才又解了衣裳,重新準備要重新來一回。
雨越來越大,陳淮安一隻耳朵還在肩上掛着,憂心如焚,找遍了京城所有的小客棧,到這雲起客棧外時,短暫的猶豫了一下。
以錦棠的省和她手中的錢,她是不會住在這種地方的。
但是,就好比每每夜裏,羅錦棠那怕於夢中,也能聽到巷口陳淮安歸家的腳步聲,陳淮安無論在何處,只要是錦棠的聲音,他就能夠聽得到。
雨中如哭如泣如訴,那確實是錦棠的聲音。
按止了眾人,他一個人上了樓。
循聲而止,陳淮安混身發顫,頭皮發麻,為了確定不是錦棠,他還特意站在門外聽了好半天,直道聽錦棠哭着喚了一聲至美,於是立刻踹門而入。
然後看到的景象,陳淮安當時就忘了。
像拎抹布一樣把葛青章拎出去以後,他就捂着臉坐到床邊兒上了。
她在夢裏嘴還不肯停的罵了:“我跟着你,沒有吃過山珍海味,沒有穿過綾羅綢緞,沒有用過一支好簪子,你娘帶我去作客,給我穿綢衣,回家就當著大嫂的面剝掉的衣衫,我忍了,我都忍了,我想你作官不為財,你兩袖清風,我為了這樣的你而驕傲,我當你是個好人。
你竟嫌我貧,你竟然敢嫌我貧。”
“我每日變着花樣的給你作飯吃,那一頓少過你的?你三更半夜不回來,我小爐子燉着,大爐子煨着,就為你有口熱湯熱飯吃。你兩個娘那般的折辱於我,我為了嘉雨,我為了嘉雨我忍了,可我是怎麼忍的,陳淮安你知道嗎?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們怎麼折辱我?”
陳淮安跌坐在床頭,抱着頭悶了片刻,忽而想起來,有一回見陳嘉利也這樣抱頭蹲在牆角里哭,那一回,恰是陳嘉利發現劉翠娥在外找了個男人的時候。
這可真是,同兄弟,同樣的命啊。
問客棧的夥計打了熱水來,忍受着客棧夥計對於房中男人突變的懷疑,關上門,陳淮安便替錦棠擦拭了起來。
錦棠要是醉了,別的法子解不了酒,因為她的酒總是散在全身,這時候給她沐洗一回,熱水浴過,她就能快速的醒過來。
坐在浴桶之中,她瘦成了一把骨頭的樣子,身上粘粘膩膩,青跡斑斑。
陳淮安忍着要殺葛青章的衝動,猶還在哄錦棠:“我從來不曾嫌你貧過啊,乖乖兒洗澡,洗好了澡,我抱着你睡上一覺就得,好不好?”
“不好,你給我滾,滾回你的黃愛蓮身邊去。”錦棠抬腿就是一腳的水。
“我要說沒有過,你肯定不能信,但真的就一回,這個我敢對天發誓。那女人我肯定不會要的,那孩子咱要了好嗎,將來給咱養老。”陳淮安跪在浴桶前,仍是哀求。
豈知錦棠哇的就哭了起來:“滾滾滾,你給我滾。”
“你的孩子,給你自己養老去,我不要,我羅錦棠就不信我找不到一口飯吃。”
“睡覺吧,我抱你睡覺,你瞧外面那麼大的雨,你叫我往哪滾去?”陳淮安擁了過去,他也累壞了,想要好好睡一覺。
黃愛蓮沒鬧出來的時候,他日防夜防的擔心,葛青章住隔壁的時候,他防賊防火一般的防着。
好吧,已經鬧出來了,陳淮安也覺得解脫了。
既錦棠今夜認的是他,那今夜睡在她身邊的就是他。
天已經塌了,他天性樂觀,抹過了臉日子終將還是要過的是不是?
錦棠哭夠了,罵夠了,嗓子啞了,蜷着身子抽着抽着就睡著了。
陳淮安解了衣服,才坐到床上,摸了把這綿軟的床鋪,哂笑一聲,以他的俸祿,要住這三兩銀子一夜的客棧,也算得奢侈。
才躺到床上,便聽外面手下輕輕的叩着門:“閣老,林欽林指揮使在外,想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