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難題
“陸先生!”
鞭炮聲起,驚醒了夢中人。
趙逢春猛地睜開了眼,夢中場景歷歷在目,猶自驚魂未定,緊攥着被子大口喘氣。
天色還未亮,趙逢春坐起,眼神渙散,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
待看見床頭的大紅色新衣時,目光一閃才有了焦距。
門咚咚作響,外面的女聲喜氣洋洋。
“逢春啊,快開門醒醒,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西頭兒請得人來了,等着給你化妝梳頭呢。”
趙逢春倏地笑了,笑意卻不達眼底,是無奈,是妥協,是落寞。
高考已經過去快半個月了,今天是她結婚的日子。
她才十七歲,便已成了新娘。
*
天色尚暗,風吹的牆上的紅對聯簌簌作響,院門口晃蕩的紅燈籠透着詭異的紅光。
趙逢春穿着紅色的中式嫁衣,走出了房門,面前的院子陌生又熟悉。
這不是她的家。
趙勇家嫌她家不吉利,會給他們家帶來晦氣,讓趙逢春從鄰居家裏出嫁。
都說借娶不借嫁,但是在錢面前,什麼習俗什麼講究都是口頭上說說而已。
就像是她出嫁,家裏唯一的親人卻不在,所有人都幫忙瞞着她此時還躺在醫院的爺爺。
只是為了她能和趙勇能順利結婚,用趙勇家出的彩禮錢把欠他們的債給還了。
趙逢春站在屋子門口,透過院牆看向自己的家裏,空曠曠地沒有一點喜氣。
她家住村東頭兒,房子是十幾年前蓋得,樓房。
那個時候都還窮,村子裏遍地是瓦房,就算是有幾家人蓋了新房子也都是蓋得平房,趙逢春家的樓房在村子裏是獨一份兒,直到現在趙逢春仍然還記得村子裏的大人小孩兒們羨艷的目光。
即便是後來大家都有錢了,陸陸續續地將房子翻新,蓋樓房的也只是少數,趙逢春家的樓房還是很招眼。
但是趙逢春家裏怎麼有資格住這麼好的房子呢?
打開大門,裏面空曠曠的,像是好久沒住人的樣子,也就一側的偏房看着還有點人氣兒。
整潔和破落並不矛盾,用一個“窮”字可以完美概括。
樓房的門和窗戶早就被砸爛了,現在正中的大門用幾塊木板擋着,窗子全部是空的,從院子裏一眼可以看見屋子裏整整齊齊堆着滿滿的麻袋。
麻袋裏裝的是收下來的玉米、小麥、花生等農作物,但是沒有一袋屬於趙逢春他們。
趙逢春和她爺爺就住在一側原來準備作廚房用的小平房裏,廚房則是在院子裏簡簡單單搭了個灶台。
樓房再破再不好,也沒有人能容下他們去住。有一家提出來用樓房存放東西,接下來就是第二家第三家,她家的樓房算是村子裏的公共場地。
如果不是因為那些人嫌房子裏死過人不吉利,她連這個破家都沒有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趙逢春和爺爺無處可去,就在她家後面荒廢了的破房子裏,颳風漏風,下雨漏雨,時不時還會從房頂上掉下一層土或者半片瓦。
有一天半夜裏下起了雨,趙逢春蓋着條劣質的紅綢被子,噩夢驚醒,滿身都是紅,年幼的她還以為自己流了很多血,就要死了……
她一點都不喜歡紅色!
*
本該是高三最緊張的一段時間,爺爺卻突然病倒,爺孫倆相依為命,趙逢春不得不離開學校回到家裏照顧病重的至親。
多年前趙逢春的爸爸說走就走了,卻給家裏留下了一屁股債,幾乎全村人都是她家的債主。
債務纏身,趙逢春的爺爺當了大半輩子的教書先生,臨老退休了卻開始冒着高齡跟着村裏的建築工隊當小工。
可是欠得實在是太多了,她爺爺搬磚提泥累死累活,節衣縮食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攢來的錢都用來還債了,這樣窘迫的生活過了快十年都還沒還清。
村裡人多重男輕女,養兒防老,養女無用,認為女孩子家家的識個字不當文盲就得了,沒必要花錢供她上學。
像趙逢春這樣的小姑娘早就自願非自願地輟學外出打工掙錢了,債主們自然冷嘲熱諷過,但是趙逢春的爺爺說什麼也要供趙逢春上學。
爺爺說,不求別的,只求她將來找個好工作,嫁個好人家,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
趙逢春也不想辜負爺爺的厚望,努力讀書,立志考上大學將來掙大錢還了債,讓爺爺安享晚年。
可是還沒高考呢,爺爺病來如山倒,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沒了,還要幫老人治病,趙逢春一個還在上學的小姑娘能怎麼辦?
難不成拋下重病的親人不管不顧,自己跑了一了百了?
就算是殺了趙逢春她也做不到。
村子裏的人來討債的時候,趙勇攔住了,說錢都他還。
非親非故,趙勇憑什麼幫她還?一個外出打工自己生活都顧不住的人,他又哪裏來錢幫她還呢?
只有一個辦法,趙逢春嫁給他。
村子裏的年輕人都是差不多這個年紀結婚,趙逢春的同齡人有些孩子都生了,不算奇怪。
不到法定結婚年齡不要緊,辦場婚禮喝喝喜酒,結婚的事十里八村都承認。
眼看趙逢春家裏這樣沒法兒還錢了,不想自己的錢打水漂,那些人就紛紛派自己家裏的女人到趙逢春這裏遊說:趙勇人老實心眼兒也好,也一直中意你,多好一樁婚事……
但是趙勇有個厲害的媽,他爸怕老婆,他媽當家。只要他媽說一聲不,這樁婚事就鐵定不成。
村子裏的女孩兒年紀一到,就有好事的姑婆阿姨上門說媒。
單論個人的條件,趙逢春樣貌學歷在村子裏樣樣不差,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登門——她家的情況太糟了。
那天趙勇提出來不讓她考大學,趙逢春抽回了自己的手,幾乎都沒有猶豫地地就答應了:“反正我還要呆在家裏照顧爺爺,也沒時間學習。”
債主步步緊逼,趙勇的媽媽提出來那樣的條件,趙逢春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趙勇家承諾幫趙逢春還債,並且給她爺爺看病,趙逢春點頭了。
這場婚禮,趙逢春其他什麼都沒要。
現在的小姑娘要求都很高,要有車有房,家裏什麼現代化工具都備上,彩禮錢也要狠狠敲上一筆。
買車子的錢、蓋房子的錢、彩禮錢……林林總總算起來娶個媳婦也得不少錢,娶趙逢春雖然要還債治病,但是她什麼都不要,不用蓋房子也不用買車子,進門后因為錢的事還能拿捏得住她,趙勇的母親一合計,是筆好買賣。
村子裏有什麼話都傳得特別快,當趙勇母親的話傳進趙逢春耳朵里的時候,趙逢春想了想,的確,是筆好買賣。
她把自己給賣了。
*
答應趙勇之後,心死了,趙逢春留在家裏照顧爺爺,沒有再回學校。
當初走得急,趙逢春的書本和複習資料全部在學校里沒帶,她就真的沒再碰過書。
趙逢春遲遲不回學校,家裏也沒個電話,班主任打到了鄰居家裏。
趙逢春提出來不上了,老師苦口婆心半天,到最後趙逢春還是說她不上了,老師生氣地掛了電話。
沒想到第二天班主任就從縣城來她家裏了,知道了她家的情況,雖然可惜,但是實在無能為力,只能幫趙逢春把她留在學校里的書本和複習資料送了過來。
老師臨走前拍了拍趙逢春的肩膀,長長地嘆了口氣,“逢春啊,你要是想通了,高考的時候來找我拿準考證。”
人騙不了自己,每當閑下來的時候,趙逢春總忍不住拿出書來翻一翻,拿出題來做一做。
趙麗見了,告訴了她媽媽,趙勇的母親嘴皮子功夫了得,害怕她真的鬧到爺爺面前,趙逢春剛剛復燃的星星之火再次熄滅。
高考前夕,趙逢春心裏還是放不下,偷偷地跑去參加了高考。
夢裏是真的,她碰到了一個男人,一個可怕的男人。
她聽到別人喊他“陸先生”,那個姓陸的男人,自此成了趙逢春的噩夢。
那天趙逢春在醫院睡着后,那個男人果然準時把她叫醒,上午把她送到了學校參加考試,中午又把她接回了酒店裏,晚上送她去醫院上藥,第二天又是如此,只不過考完後趙逢春就急匆匆地逃走了。
她一點都不想再見到那個男人。
雖然後來他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不見一點先前的暴戾,但趙逢春還是怕他。
男人掏槍時輕輕吐了幾個字,趙逢春其實看到了——那就去死!
他是個瘋子,不要命的瘋子。
第七章
離高考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但即使現在想起那一夜,趙逢春的心中仍然一寒。
她不明白,那個陌生的男人為什麼要那樣對待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她?她曾真的以為自己會在黑色的長夜裏被折磨死去!
如果不是今天再次見到陸遠帆,她情願當做那是一場夢。
不管夢裏多兇險,醒來萬事皆安。
從掀開蓋頭看到陸遠帆的第一眼起,趙逢春就開始心慌,那段噩夢般的記憶她強迫自己忘記,如今卻又洶湧而出。
明明只在一起呆過短短的兩天,卻因為恐懼對他細小的表情動作都格外熟悉,陰晴不定的男人,就怕他轉瞬就從溫柔的佛陀變成地獄的惡魔。
比如方才一閃而過的陰翳眼神,當初就因為她不願意吃他叫來的豪華晚餐,溫和笑着的他突然捏起她的下頜將一碗粥生生灌了進去!
似乎源源不斷的粥堵在嗓子裏,趙逢春恍然覺得空氣有些窒息。
*
“蓬蓬,你沒事吧,要不先回去休息?”
注意到趙逢春的異常,王靜暗中推了推,喚回了趙逢春遊離在外的意識。
“我沒事。”趙逢春輕輕搖了搖頭,用眼神感謝王靜的好意。
趙勇已經和前面桌上的人寒暄起來,趙逢春跟在趙勇身後,低着頭一副小媳婦兒的樣子,看到她神色不安大家也沒多想,只當她是新娘子害羞。
“新娘子,快過去敬酒啊。”
旁邊帶新媳婦來認人的堂嫂使了個眼色,趙逢春連忙舉起酒杯露出一個乾巴巴的笑。
趙麗拿着托盤,上面放着個小酒壺,看人酒喝完了趙逢春就上前幫忙斟一杯。
平常爺爺沒事兒就喜歡喝兩口,天冷的時候喝完熱乎乎的,趙逢春有時候陪着他,也練出了一點酒量。
不過新娘子敬酒只是走個形式,費不着動真格的,趙勇喝一杯,她就抿一口。
轉眼一桌人敬了個差不多,只剩下陸遠
帆和於偉坐在那裏,趙勇不認識他們,沒人介紹也不好貿然過去。
“來,勇子,敬敬這位,這可是頂頂有名的大導演,拍的電視劇上過電視的!”
“呵呵,低調低調。”
有個村幹部舉起大拇指熱情地介紹於偉,讓新郎敬酒,於偉連忙攔住,站了起來端起酒杯敬新人。
“祝新郎新娘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你看匆匆過來了也沒準備,一會兒找個紅包得把禮錢補上。”說著於偉就請旁邊的人去找個紅包過來。
“客氣什麼呀,您能過來就是給面子不是?”
“就是就是,能來就好。”
於偉和新郎新娘碰杯,自己幹了,趙勇也幹了,趙逢春照例抿了一口。
“這不行啊,新娘也得乾杯!”
有人起鬨,趙逢春不得不仰頭把酒喝完。
陸遠帆抬眸看了過來,突然和陸遠帆的視線對上,趙逢春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
嘴角一彎,陸遠帆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幾個字,語氣篤定。
“趙,逢,春。”
性感磁性的嗓音只讓趙逢春覺得害怕,聽到他念自己的名字,趙逢春渾身一僵。
他認出來她了!
趙逢春剛才還抱着一種僥倖,化了妝的她和素顏有一定區別,那個男人認不出來她,也說不定他已經把她給忘了。
陸遠帆一直像個隱形人一樣,他這一出聲,全桌的人都把目光移向了他,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趙麗尖細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打破了沉默。
女人直勾勾的目光讓陸遠帆不適地皺了皺眉,連個眼神都沒有甩給她。
於偉害怕陸遠帆說出什麼驚人的話來,搶在他之前開口回答:“呵呵呵,我們都來參加婚禮了,怎麼能連新郎新娘的名字怎麼能不知道呢?要不這禮錢給得就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