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7章 分途
來濟道,“將軍總要帶幾個侍衛吧?我這個小小刺史還有個牽馬的呢。”
薛禮哈哈一笑,“看你說的,這三千人是薛某執意要帶的,必須三千人一起回去,我是主帥,到西域來一次怎能不入碎葉城。”
碎葉城使者道,“薛將軍這樣安排足見誠意,城內的官員和百姓們早就在傳着將軍的事了,都要爭睹薛將軍的風采。”
在使者看來,唐軍主將薛仁貴確實與眾不同,他有着那樣了不起的身手、謀略,有折人膽氣的魄力,碎葉城剛剛投順,城中人在幾天以前還在與他對陣呢,他便將三千唐軍遣回了,答應入城時連眼都未眨。
難道說他就不怕個萬一么?
使者偷偷打量薛仁貴,薛仁貴卻在看他的三千人馬,有些依依不捨。
他和來濟在碎葉城外目送唐軍和護牧隊走了,一文一武兩人,只帶着庭州留下的六個軍士,並轡入城。
一個時辰之後,平叛監軍,內侍監許魏安率領五百陌刀隊來到這裏,他緊追慢趕地過來,在原來的舊營址上卻見不到一個唐軍。
問當地一個牧民,牧民說大軍早上時已開拔了,往南走了,去焉耆。
“開拔了?薛將軍怎不等等本監呢。”
牧民道,“你是說那位三箭定勝負的薛仁貴將軍嗎?他可沒有走,聽說沒帶一個手下往城內喝酒去了。”
“一個人!!”
牧民趕着羊群想,這個薛將軍本來和他沒什麼聯繫,但薛將軍在碎葉裁了那麼多兵馬下去,以後碎葉城的葉護自然用不着年年月月的朝他家攤派了,那他牧着同樣數目的一群羊,日子註定會好過一些。
他哼着小調兒走出去一段路,看到問他話的官員領着五百人在碎葉城外彳亍了一小會兒,便沿着唐軍的回師路線匆匆馳走了。
三十六部的戰馬就他媽跟蝗蟲似的,走了一趟就把他的好草全都啃光了。
羊群漸漸的遠去。
……
馬車從祁連山的東麓一拐出來,便能在東方的縹緲之中看到秦嶺輪廓了,風裏居然還有一絲久違的潮氣。
延州刺史不等傷好了便急着起程,多虧有呂氏隨行仔細照顧,加之玉門關內外的風又干又燥,高審行在車上赤了膀子,將裹傷的白布也去了,很快傷口起了硬痂。
高審行在路上寡言少語,覺着窩屈!
不是因為侄子的卸任。
羅牧監托他帶給趙國公的東西讓他狼狽地弄丟了也沒什麼,只要孩子們沒事,他自己傷了也沒啥。
但他越想越覺着自己不遠千里跑到西州去就是給李繼做嫁衣去了!
李繼一箭雙鵰,既利用了他前段時間護牧的一片心意,又順勢了結了潛在的威脅。
他大權新握,不費吹灰之力增添了平亂的業績,又叫焉耆是個人都罵高審行陰損。
他帶孩子們在西州做了幾件露臉事,讓李繼一招便消於無形。
本來他以大局為重,沒想揪住李繼不放,但李繼讓他原本的坦坦蕩蕩,一下子有了齷齪的滋味,這個時候他若罵、叫、暴跳如雷,只會徒增無能的挫敗感。
呂氏坐在車上,盡心盡意在高審行結痂的傷口周圍輕撓,為他止癢。
她見高審行一路沉默,忍不住說,“老爺,你得說話,還像以前那樣對我才好,人到了這個歲數只要是忽然轉了脾氣的,都不是什麼好兆頭……”
放在西州那會兒高審行又該罵了,但今日未吱聲,呂氏看到高審行扭過臉來看她,眼中帶着憤怒的潮氣。
呂氏坐在他身邊挺直了身子,緊張地說道,“老爺你,你又在想我的不好呢,可這些年我離開你越久,越覺着你才是個爺們。”
李雄等人和待聘在車前車后騎馬相隨,他們聽着車上的話,覺着她果然不要臉,雖說長得比一般人面嫩,看上去只有四十三四歲,但也算奔五十去的人了,居然對一個快六十歲的男人說的這麼肉麻。
不過高審行的確是個爺們,連他對呂氏的話都未表示什麼反感,少年們也就不便打斷她了。
前面便是鄯州了,李威對待聘道,“小舅,你有個二哥正在鄯州做長史哩,我們快此走,到城內過夜,再吃他一頓好飯去。”
他們入城時是申牌時分。很快,鄯州長史郭待封便在府上看到了遠道而來的妻叔高審行。
他見到李雄時還算熱情,但高審行給他引見到郭待聘時,待封的神情很明顯地冷落下來。
高暢比待封的態度上好一點,但她只朝着五叔高審行問寒問暖,問高審行的傷勢,無形里也就冷落了少年們,對呂氏乾脆連一眼都不看。
李雄以為,郭待封和高暢只是緣於對他們這些人不熟,以前在長安興許還見過他與李壯四個人,但年頭不短早就生分了,而與郭待聘則是第一面。
郭待封同騰霄殿懸挂的郭孝恪畫像有幾分相似,身材中等目光明亮,也是個精明幹練的邊州高官,就連客廳里的手書條幅筆法與馬王也有些相似。郭待聘初見二哥,數次熱切地與待封目光相接,都被待封無視了。
待聘很快選擇低頭不語。
高審行豈會看不出冷場了,他路過鄯州一趟也算不容易,對兩邊人在心情上都不遠,便引着待封和高暢到別室去談,李雄也看出高審行這是要詢問一番緣委,再做些勸解。
哪知高審行進去后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李雄便聽到高審行在裏面大聲罵娘,有人在裏面步履沉重的繞桌而走,隨後裏面桌也翻了、杯也碎了,高暢在裏面失聲尖叫,隨後又哭。
幾個少年不知何故,才站起來,高審行已然從裏面出來,揮舞着手臂喊道,“老子打錯了算盤,待聘李雄李壯我們走,在這裏住不上!”
酉時三刻,這些人便趕着馬車又出來了,李威期待的這頓好飯也未及吃上,幾個人只來得及喝了杯茶,延州刺史便執意催着出城。
回望鄯州城的城門正在暮色里緩緩關閉,幾個少年垂頭喪氣。
呂氏爬到車上驚呼,“老爺你的傷!”
李雄一看,高審行後背上的單袍又被血跡浸透了。
幾個人紛紛問高審行是怎麼回事,但高審行就是不說,此時又赤了膊扒在車上,由着呂氏給他脫了單袍,只見他後背上那道傷口血痂全都裂開。
呂氏一邊抹眼淚,一邊拿乾淨的布替高審行擦拭背上的血,幾個人停了車,李雄拿牧場村帶來的金創葯給他往傷口上搽,“阿翁,在城中是怎麼回事?”
李威道,“就算你們打起來,我哪邊也不能拉偏架啊,到底怎麼回事?”
高審行不能明言,只是嘆道,“待封若像李威這樣懂事也就罷了!”又道,“難怪馬王不再提拔他!”
但再往深了,高審行不能對幾個孩子說。
郭待封對馬王的怨氣還在其次,最主要是對崔穎不滿。
鄯州長史堅持認為,崔穎若不與父親有了不清不楚的牽扯,那麼父絕對不會在龜茲那麼嚴峻的形勢下離開大哥待詔,他們也就都不會死。
待封對高審行說,如果父兄不死,以他們同金徽皇帝的交情,自己的官路註定不會像現在這般的萎靡不前。
那麼郭待封對馬王的少許不滿,最後居然也是崔穎的根由。
高審行再有氣,也不便對個侄女婿如何如何,不過高暢剛一接話,延州刺史便不必對她客氣了。
崔穎先是她五嬸后是她的后婆婆!刺史繞着桌子追打高暢,待封攔着高暢逃,延州刺史打不着,氣的將桌子掀了。
天黑了,高審行不說停,也不說找地方住宿,去黔州的行程更是急切,少年們只好再往前走。
半夜裏天上下了雨,道路濕滑,從西州帶來的馬車雖說也備了車棚子,但西州少雨,它的用處重在防沙,被少年們匆匆忙忙支架起來后,不一會兒雨水便漏了下來,淋到了呂氏和高審行身上。
高審行悶聲不響,他們還走。
但很快,刺史會發起了高熱,第二天雨停下時也無法走了,不得不在一處荒村停了下來,人們揭開高審行的衣服一看,在鄯州綻開的傷口一絲也未複合,邊緣已經化膿了。
鄉野中沒有像樣的大夫,高審行昏迷不醒。
李雄說,“我們再這樣拖延下去不是主意,還得快走。二弟,你和四弟趕緊先走一步,回盈隆宮。”
李武道,“大哥我不走。”
李雄道,“我是叫你們回去與父王說說阿翁的傷情,再將凝血珠拿過來,我與老三護着車子再走,我們在前邊半路上再見吧。”
他這樣一說,李壯和李武馬上同意,打起馬往前去了。
高審行偶爾醒過來一次,他不能躺,只能側着身子才不壓到傷口,呂氏坐在刺史旁邊拿腿倚住他,但在行進中愈顯辛苦。他看到車邊少了兩個孩子,便問,“待聘……又有什麼變故?那兩個人呢……”
待聘道,“伯父,你放心,他們很快會回來的。”
高審行道,“老夫不求見什麼人了,只求你們幾個娃娃無事,安然地回盈隆宮去,”說完人又昏迷過去。
待聘拿着哭腔問,“路怎麼會這樣遠!”
呂氏道,“郭公子是你們跑得太遠了,前面還須過河州、洮州、岷州、隆州呢,到了涪州就快了。”
待聘道,“都是我不好,非要去長安,如果我們不捉他,也許他便不會陪我們去西州了,他本來是回延州的!”
這趟西行,郭待聘對刺史高審行由忿恨到諒解,再到尊敬,此時又處在自責之中了。
這個少年處處感受到高審行對他的特別愛護,這種愛護甚至超過了另外四個人,他手把手地教待聘處置政務,在危險關頭也是先想到了待聘,好像要將郭孝恪未給他的父愛做以彌補。
如果高審行真有什麼不測,待聘不敢再想下去,心裏堵得難受。
他聽延州刺史忽然在車內出聲,便側耳細聽,只聽高審行喃喃自語道:
丹鳳何多鳴,
少年貴審行。
終生不滿百,
累步方隆盈。
莫負佳人笑,
頻拋手愈輕。
偷活浮世里,
臨死恨難平……
待聘知道,高審行所說的這個佳人多半是自己的母親,或許還有別的人,但他最後一句又有極不祥的味道,連忙攀着車沿去看高審行。
只見他臉色臘黃,么位置,份量也是那個最輕的,但你若真死了,我也少不了後半生凄苦,回黔州豈非更是煎熬。
……
新任庭州刺史劉方桂帶了幾個馬弁離開黔州赴任,一路上人爽蹄輕,他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幾人路過澎水縣的時候,他掐指一算,今日恰好是一月期滿,便特意拐道去城外長孫無忌刻字的地方,還要看看庭州刺史上任這件事,對長孫無忌會不會是個刺激。
很意外的是,山崖邊沒有一個人。
那副徐惠寫的小文果然被長孫無忌完完整整地刻好了,在這篇文章旁邊粗糙的崖石上,居然還刻了幾個字:大唐趙國公之墓——長孫無忌愧立。
劉方桂笑道,“真是奇了!他一刻好了字便死了?死了怎還自己立碑。”
正在想着這些話,從路邊的樹窠子裏忽地鑽出個人來,是陶亮,手裏握着一把鎚子。
陶亮對劉方桂道,“劉刺史,小人在這裏等了多時了。”
劉方桂問,“刻字的人呢。”
陶亮道,“剛有兩個少年騎馬跑過去,掛着竹刀,我猜是盈隆宮的兩個少爺,長孫潤在這裏喊他二人,也顧不得停下來說句完整話,長孫潤去追他們了。”
“長孫無忌呢?本官聽說你們澎水縣也有差役在這裏看守呀。”
陶亮一臉壞笑地道,“那個流徒在崖下等了一會似乎也不大放心,便起身走了,說這麼多天了都無事,讓獵戶也不必看着,但他哪裏想到……”
劉方桂提醒道,“提防他們一會兒再回來,你要做什麼可須抓緊些,做的好了,本官在庭州向英國公舉薦什麼人其實更方便了。”
陶亮拎着鐵鎚跑到石崖邊,揮錘去砸那些字,石崖下碎屑紛飛。
……
都來讀